那被殘骨、病獸、老人簇擁的身影在一片蒼茫裡抬眼,胥桓在這雙目的注視之中,如同墜入了一泓墨色。
他看著這雙眼,好像看見了浩渺的光陰,好像看見了久遠的過去,好像自難以追尋的上古以來,看見了自己一世又一世的輪回。
可是他又什麼都看不見。好像他的過去,都已經墜入了一片無底的深井。
破碎的道心成了一個洞,墜落的人除了繼續墜落彆無他法。
可道心的殘骸裡又閃過了什麼,他下意識抓住這個閃念,道:
“李泉?”
他看見在無儘的雨滴與墨色裡,神明翹了一下嘴角。
他在這個笑中得到了答案。
“你不喜歡小還村嗎?”像一聲悠遠的歎息。
胥桓本該憎惡的。他的確憎惡這個——像一捧水,可以被盛進金杯玉甕,也可以被倒進汙水溝。當安樂與苦難都由彆人來決定,那麼安樂與苦難又有什麼分彆?
他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生靈,甚至不是一個有著思想有著自主的魂魄,他是受人擺弄物件,是一捧可以隨意供上高台又或是倒進水溝的死水。
可他在這聲歎息一樣的問詢裡竟生不出多少憤恨,他隻是冷淡地抬了抬眼:“你想做什麼?”
大玄手腕輕動,一點墨色從筆尖蕩開,無聲地擴散成一道廣闊的漣漪。
在這道漣漪當中,茫茫因果顯現。當它將胥桓也包裹進去後,他看見了世間的因果。
世間因果茫茫如霧,它們包裹著每一個眾生,牽扯他們,亦指引他們,勾勒出每一個生靈未來的命數。
他也看見了自己的因果。他身上的因果很少。渾沌要操控他的命數,怎麼會讓他原有的因果影響自己的掌控呢?之前那時時籠罩在他身上的暗影,早已將他的命數吞噬殆儘。
直到李泉開始插手,胥桓真正定下自己的道之後,他才從暗影之中,掙出第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因果。
他的道毀了,但因果還在。
他被李泉一掌推出梁王宮中的時候,終是沿著那一道屬於他自己的因果,落到的小還村當中。
段夏雲和段小苗回報給他的,是他六歲之後就再也未曾擁有過的安樂。
胥桓突然感覺到了疲憊,疲憊之中又生出巨大的憤怒來。
他的過去是虛妄的,他的行為、他的思想、他的掙紮他的痛苦,他的道!一切皆是虛妄的。當偶戲唱罷,扯斷絲線,被遺棄的偶終於明白一切皆不屬於自己,舍去這不屬於自己的一切之後,他還剩下什麼?
在空處墜落的人隻能墜落,因為他的掙紮抓不到任何憑依。
可小還村的生活算什麼?他和段夏雲、段小苗結下的因果算什麼?
怕他這個失線的偶沒有憑依,給他垂下一根救命的繩嗎?
誰要他同情恩賞的假幻想?!
大玄卻還在笑。
“這世上最愚妄的,”他抬起手,將一筆墨痕點入胥桓的眼睛,“是看見了受苦的眾生,便伸手去救度。”
“何其傲慢啊……”
他的聲音在胥桓耳邊褪去。
一筆墨痕化作舊事,在胥桓眼前如流水展現。
他看見塗山窈被塗山窕欺騙險死還生,卻修為儘**中詭術。
他看見重傷虛弱的塗山窈遇到了曾經的老梁王胥清晏。
他看見胥清晏對塗山窈一見鐘情,以身上的王氣予她庇護。
他看見塗山窕施儘手段試圖蠱惑胥清晏卻未能有所成,也看見胥清晏無論如何都不肯替塗山窈傳訊。
隻要胥清晏命梁國供奉的修士替塗山窈傳訊給塗山又或是其他在外遊曆的塗山子弟,她的困局自解。但胥清晏也很清楚,解開困局之後,塗山窈絕不會為他停留。她並不愛他。
塗山窕許給他的修士法寶延壽靈藥、乃至她那和塗山窈一模一樣的姿容,在胥清晏心中都及不上塗山窈。胥清晏所擁有的財富權勢姿儀氣度,也不比一支桂花更能讓塗山窈駐足。
所以他絕不肯替塗山窈傳訊。
但他也並不打算將塗山窈一直困死在身邊。
墨色如水波蕩漾,胥桓站在墨色的舊事裡。
他看見塗山窈懷了一個孩子,看見胥清晏欣喜若狂卻又不敢在塗山窈麵前提起這個孩子。
因為他並不確定,塗山窈願意懷上這個孩子,究竟是出於情,還是為了解決自己身上的詭術。
塗山窕設在塗山窈身上的詭術會抽取她的塗山血脈,但當她懷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同樣繼承了塗山的血脈,詭術無法同時抽取這個孩子身上的血脈力量,塗山窈以此破開了塗山窕的詭術。這個孩子擁有一半塗山血脈,塗山窕不會放過他。
他看著胥清晏小心翼翼虛攬著塗山窈,對著她又像威脅又像祈求:“我以卑劣的手段留下你。人的壽命很短,我們的兒子會成為梁國的王,他會擁有梁國的王氣庇護,他會為你傳遞消息。在我死之後,你就自由了。”
他看著墨色裡撫著隆起小腹的塗山窈。
也許在選擇懷上孩子的時候她彆有目的,也許她並不愛胥清晏,但她此時的目光,的確是溫柔又慈愛的。
他看見胥清晏為他籌謀廢太子……
生亦是苦。
柳葉刀在胥桓指間顫動著,淒煞的光和他滿頭的霜發成了一片墨色當中紮眼的白。
墨色消散,執筆的神明仍坐在那裡,聲音在越來越淡的墨色裡逐漸清晰。
“……你們本可以自己救度自己。”
胥桓看見墨色的漣漪從自己身上蕩開,又帶著身上的因果收束回來,他站在茫茫的因果白霧當中,身周卻留下一片空白。
胥桓從這片空白當中,感受到了一種力量。
沒有因果,亦沒有命理;沒有由這一切聚合而成的身軀,亦沒有由這一切引發而成的神識,他可以做到將這一切皆收束於、回歸於最基礎的真靈。由這最基礎的真靈,將生出未來的一切,一切未來的因果、未來的命理、未來的身軀,與未來的神智。
而在這一切皆回歸於最本真的真靈之中,仍然留存有一個力量——可以使他回歸於此的力量——生苦。
胥桓抬頭看去,大玄已半閉上眼,手腕搭在膝上。殘骨、病獸與老人在他身側俯首,用石頭在他身前搭起了一個小小的祭壇。
大雨如潑,卻不再蕩起墨色漣漪,胥桓已經可以離開這裡。
但他卻沒有離開。
“為什麼?”
……
太陽星上,一節漆黑的袖尾浮在半空,這是太陰抓住大玄之時被他截下來的。
這節殘袖上,隱藏了一段特殊的韻律,它指向道之所缺。
炎君看著這節殘袖,隻覺得心一點一點沉下去,像火焰被灰燼覆蓋。
太陽星上,金紅的焰流之下還散落著久經太陽真火煆燒的金石,長陽以金石為木倉由著他折騰似仍在眼前。十二萬年之前,他以為長陽亦隕,十二萬年之後,他在那一木倉試探之後,閔地的桐花一夜盛開。
殘袖上韻律晦澀。那是炎君尋找了十二萬年,也沒能明悟的道之所缺的指引。在這十二萬年裡,他長久地思量著,長陽未隕之前一直念叨著的“天地有缺”究竟在何處。他反複回憶著長陽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為此而做的每一件事。
在當年大劫開始之前,除了長陽無人相信天地有缺,在大劫開始之後,炎君是唯一一個尚有餘力去尋找道有何所缺的天神。長陽究竟是因為什麼,如此確信天地有缺?
他曾問過長陽這個問題。
可長陽卻隻是露出了少有的悵茫之色,搖頭不語。
炎君並沒有在這反複思量當中尋找到長陽確信天地有缺的原因,或許尋到了也助益有限——就連當年的長陽,也隻是認為天地有缺,卻未能尋到缺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