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一種指引。
羽翼新稚的幼雁隨著父母第一次遷徙,未來也帶著自己的幼雛在寒冷的冬降臨前飛往溫暖的南方;幼鹿跟隨鹿群長大,就算離群索居也不會誤食毒草。
缺失記憶也是一種指引。
大玄邁入幽冥當中。
自太陰的封印當中逃出起,他的記憶就一直不全,在尋回被封於太陽星中的力量、打開自封的枷鎖後,他才發現,十二萬年前,身為長陽之時的記憶裡,也藏著秘密。
社土曾經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很多、很多次消亡,但長陽並不驚異。諸天神之中,隻有他如此篤定,那不增不減不生不滅的道,有所缺。
身為長陽的記憶曆曆分明,沒有絲毫缺失,但他卻沒有找到自己為什麼不對社土的夢驚異、為什麼堅信道有所缺。他遺失的不是記憶,而是想法。
而缺失記憶同樣是一種指引。
就像身為漓池之時,以沒有記憶的方式在世間行走,得成此事。
最了解他的正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在一無所知時會怎麼做,也知道自己現在會怎麼做。
他隻需要做他想做的。
那隻蝶蠱找上了胥桓,它想要向渾沌複仇,隻靠它自己還不夠,加上胥桓也不夠。但水相已經蘇醒了。
這是執掌變化無常之道的天神,最知曉時機易改的道理。蝶蠱仍在夢境的領域當中徘徊,本體卻藏在渾沌的小世界當中。那是渾沌之道的顯化。水相必然會抓住這次機會。
但渾沌之所以現在仍敢放任蝶蠱在夢境當中闖撞,是因為他的小世界自成一道。進入渾沌的小世界,便要依他的道而行,自然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天地之道的缺在渾沌,渾沌之道的缺處在哪裡?
大玄已經落下了他的子。
胥桓的命已歸屬於他自己。但想要知道一個人會怎麼做,不是隻有看儘他的因果與命理才能做到。他的所思所想、心中所求,在大玄的眼中分明如許。他未來的命運,便也成了鮮明的棋路。
他去行的,仍是大玄想要他去行的事。
……
無數的蝶隱藏在無數個夢境裡,扇動著花紋各異的翼,或癲狂、或冷漠、或憤怒……像破碎成無數片不同的魂魄,每一片都相同的癲狂,攪亂起無邊的狂濤。
一個個夢境震動著,或將相互勾連、或將翻亂神識、或將攪動無儘輪回中的前塵舊憶……
在這些瘋狂的蝶進一步狂舞起來之前、在這些夢境真正陷入混亂之前,所有的夢境都悄然一靜,像雨停歇前先緩和下來的風,這和緩比狂躁更具有威能,通明虛實變幻的心使得一切狂躁不安的東西都徒勞無功。
像破碎鏡子的無數個裂麵,每一個裂麵裡都在上演著不同的夢境,每一個夢境裡都倒映著一隻蝶。但夢境隻在鏡子裡上演,而蝴蝶是鏡外倒映進去的影。它的狂舞再不能影響鏡中的夢境,就像人不能抓住鏡中的影子。
一個個裂麵拚合在一起,裂麵中不同的蝶便也合並成一個,最終隻剩下了唯一的一個。
蝶蠱破碎癲狂的意誌也隨之拚合,它在被拚合的過程中,感受到了幾乎已經要被它忘卻的平靜。
像流淌的風、變化的水,或聚或散,或升到天上,再降到地上,怨恨與痛苦、掙紮與憤懣在變化著,但水一直都是水。
它感受到了這樣的偉力,感受到了這樣難得的平靜,心中便無法不生出感動。
哪怕它已經經曆過了最恐怖的蠱陣,哪怕它已經習慣了從怨憤中攥取力量,習慣了操控那些被它吞噬的魂靈、忍耐它們對自己的怨憤,哪怕它已經接受了被浸沒在苦海裡,連自身也成為了痛苦的一部分,但原來它……還是渴望著平靜的。
“是誰?”蝶蠱震顫著問道。
在問出口的當下,它就感受到了那偉力的彰顯,那是變化無常、是虛實之主。它的夢術、它從無數其他蠱那裡吞噬而來的夢境神通,都行在對方的道上。
它所麵對的是道本身。
“……他要我,尋找一個夢境……”蝶蠱開口道。
……
荒野裡。
胥桓坐在一地白灰前。他感到掌中蝶蠱的鱗粉又有了動靜。
它好像已經冷靜了下來,凝聚成蝴蝶的模樣,翅膀不再是之前那般變幻迷離,反而呈現出無色透明的模樣,雖然虛幻,瞧著卻清淨多了。
“我們談談?”蝴蝶在他掌中撲扇著翅膀,它完全沒有覺察之前那場變化,並不知道胥桓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已經見過了主導之前天地驚變的神明。
胥桓張開手,讓這隻透明的蝶停在自己麵前:“看樣子,你已經可以自控了?”他神色淡淡,似是詢問,語氣卻篤定。
“之前集眾生對神庭之怨,負擔太重。”蝶蠱解釋道。
胥桓不置可否:“你來找我,有什麼計劃嗎?”
“那要看你能做到什麼程度。”蝶蠱道。
“說說看。”
“你沒有直麵過渾沌,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存在。與他為敵……”蝶蠱深吸了一口氣,“若非我已飽嘗苦恨,怨煞蝕心,除此之外再無解脫之道,否則,我絕不敢如此做。”
“他不是一個修士、不是生靈的意誌、不是你我這般思維相類的存在,他是……一個足以支撐起一方小世界運轉的道。”
“與渾沌為敵,不是與一個敵人為敵,而是與一個世界為敵。不是與一個世界的眾生為敵、不是與一個世界的死物為敵,而是與一個世界的道為敵,與生死的運轉為敵、與有無的存在為敵、與是非的概念為敵……那是無法對抗的存在。”
胥桓安靜地聽著,像一座冷白的玉像,沒有因蝶蠱的話產生絲毫動搖。
他此前的確不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
螳因無知而以臂擋車,人若有知,便會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