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這些年楚二夫人的行事做派,水竹撇嘴不忿,“她兒子年前娶了鴻臚寺卿之女,女兒馬上就是王府側妃,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也不看看沾的是誰的光,要不是咱們侯爺在,誰瞧得上他們那一屋子?”
“我就盼著侯爺快些成親了,待夫人入府,有了正兒八經的女主子,倒要再看看她還怎麼耀武揚威得起來。”
繁葉將綠釉紋盤擱在小幾上,心下讚同,但她向來規矩,嘴上說不出埋汰楚二夫人的話來,隻麵色沉沉道:“未來侯夫人在哪兒還不知道呢,暫時甭想了,這事兒還得咱們自己來。水竹你明日去老夫人的院子通通氣兒,再給管家使個話,定要好好徹查一番,將藏在府裡亂嚼舌根的耗子揪出來,侯府是侯爺的侯府,可不是叫他們胡亂撒野的地方。”
水竹當然應好,話說得多了口中發乾,她往外頭去倒杯水,將將起身,一回過頭卻叫翡翠珠簾門後靜立著的人影駭得心頭猛顫,連連退了好幾步。
繁葉哎了一聲,連忙扶住她,也抬起了視線。
因得晚間休息,屋裡隻留了一盞小小桌燈,籠著輕而薄的米色絹子,並不明亮。
那人背對著一室微弱的光暈,抬起手撥開珠簾,落地的步子又沉又緩,翡翠珠子輕撞著擦過雪色中衣,是玉碎般的聲響,喚醒了怔愣的兩人,“侯爺……”
那人卻並不應聲,從她二人身邊走過。
糊了輕雲紗的格窗被緩緩推開,湧進一陣風來,含著泥土清香,帶著雨中潮意。
廊下燈盞透著淡淡的燭光,隱約可見階下花影婆娑,在雨中沉沉欲墜。
楚郢扶著窗沿,迎風立了將近一刻鐘,直到遠處響起犬吠,才動了動指尖,嘶啞著聲兒,緩緩開口,“現在是什麼時候?”
繁葉近前一步恭聲回道:“將將亥時,二更天了,風涼雨冷,侯爺……”
楚郢打斷她的話,“我是問……哪一年了。”
繁葉意外於他的問話,悄悄抬眼,細細答道:“興平九年,春三月。”
這七個字像是觸動了什麼,一直立在窗前的人影突然轉過了身,席卷而來的涼風吹亂了散開的長發,如同歙硯中濃墨一樣的顏色。
他素日的清冷眉眼染上了一縷恍惚,病中蒼白的麵上也摻了一分叫人看不懂的情緒。
興平九年……
這幾個字在舌尖滾了一轉。
他又開口,“那府中,表小姐……可在?”
楚郢突然問起這個,繁葉實在訝然,更驚異於他眉梢眼角鐫有的沉抑,那是和平時的清淡若水雅然如蘭截然不同的,她伺候多年從未見過的神色。
繁葉不禁屏住呼吸,斟酌了一番詞句,抿唇回道:“侯爺不記得了?幾日前……表姑娘便被打出府去了。”
楚郢微怔,“幾日前……”打出府去……
心中漸漸湧起的悅色如潮水散去,緊緊地蹙起眉頭。
對於楚郢來說,興平九年過於遙遠,卻又記憶深刻。
繁葉一說出口,他便想起了如今是什麼時候,沉默良久,揭下架子上的玄色披風,不顧繁葉水竹兩人的驚詫與阻攔離開了玉輝院。
雨落得又快又急,伴著急促的馬蹄噠噠之聲,成了深夜長街唯一的喧鬨。
十四巷裡積滿了水,從馬背上下來,一腳下去足能淹過鞋麵兒,楚郢並不在意,他本就是頂著風雨過來的,全身上下早就濕透了。
巷子裡黑魆魆的,隻能憑借巷子口香燭店上懸著的兩盞紅燈籠勉強看得清腳下的路。
他舉步踏上台階,從披風的暗灰滾邊兒下探出手來,緊捏著門上銅環,指尖泛白,整隻手都微微顫抖著。
久久沒有動作,雨中的馬突然打了個響鼻。
指尖微動,他最後還是鬆開了手,沒有扣門。
這到底不是一個好時機。
得幸重來,萬不應如此莽撞的。
楚郢低低垂下眼睫,掩去目中的陰翳,閃電劃破夜空,映照著簷下清俊的眉眼,須臾間,已然又恢複了素日慣有的冷靜與克製。
他站在門前,就如同多年來站在宮中相輝樓外一般,隔著厚厚的一堵牆,沉默無言。
良久,轉過身,手裡捏著韁繩,牽著馬慢慢往回走,一雙冷淡的眸子凝著前方搖曳的微光,澄湛清寧,仿佛方才的沉凝不過是夜色晦暗叫人瞧錯了眼。
雨仍是一直下個不停,劈裡啪啦的。
宅子裡全然不知的寧莞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安寧,眼瞼半闔,直到半夜後雨聲漸弱,方才摟著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