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黃昏時候, 天色尚還算早, 裴中鈺與道人一起下了山,循著路到了三年前初初見麵的那片古木林裡。
道人換了一身正經的行頭, 表情甚是嚴肅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事先可說好了, 成與不成一切都是命數, 可說不準你一定能找得到人。”
想了想又還是忍不住撚著胡子再勸一句, “唉, 真是不好辦呐, 要不然還是算了吧。”
裴中鈺抿了抿唇, 沒有說話。
道人隻得輕哼一聲, 蹲在樹邊點好帶下來的香燭,“行了行了,不管你了。”
裴中鈺倒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 隻靜然看著長路儘頭。
河溪裡的水還是清澈明亮的,漫過石橋,波光粼粼半浸斜陽, 就像那年第一百零一次的相遇。
晚來的風猝然滅了四下搖曳的燭火, 眼前似清水瀲灩一般地拂過了一陣光,他想, 接下來應該是他們的第一萬零八百九十一次相遇。
古木林中蟲鳴鳥叫,河溪水輕流嘩嘩。
道人比著手算了算,望天搖搖頭,長歎一聲, 喃喃道:“不大準,不大準呐。”
……
蘭昉城位於大晉與北岐的邊線,曆經了北地的風霜,佇立一方。
夕陽西下,老舊的城牆倒下幢幢斑駁的影子,在這個秋日落幕的時節裡,添著三分蕭索。
城門外是一片荒蕪枯黃的草地,不見邊際,隻是零零落落的幾棵柳樹隨風搖條,飄落著幾葉最後的青綠。
少年坐起身,眉稍垂垂下落著,又沉默地抬起眼來,殘陽血色裡不見年少的稚嫩與意氣,而是天邊落日也煨不去的冷淡沉寂。
他愣愣坐了一會兒,四顧打量,漆黑的瞳眸裡浮過幾分茫然。
青蒼的天色裡鴻雁南歸,去無痕跡,他仰著頭,看了一眼,很快又半闔了眼簾,慢慢站起身來,係好鬆鬆垮垮的衣衫,背對著城門,一步步漫無邊際地走在的荒蕪草地裡。
興平元年,太上皇將將禪位,隨明衷皇帝遍遊山河。
北地的風又乾又冷,這位閒不住的上任帝王從馬車裡探出頭,展眼望著這方廣袤的土地,揉了揉臉,衝外麵騎著黑色高頭大馬,身穿甲胄,腰佩彎刀,麵容硬朗的中年男人叫了一聲。
“老楚,這還得走多久啊。”
宣平侯駐守北線邊界,聲音爽朗,“陛下,這還早著呢,少說也還要一個時辰,不過您放心,天黑之前能到的。”
太上皇歎氣,“父皇有些疲乏,咱們還是走快些的好。”
宣平侯笑應了兩聲,明衷皇帝也掀開簾子往外望了一眼,目之所及,正正好與一人的視線對上。
那是一個約莫十一二歲模樣的少年,手裡握著劍,脊背挺直立在樹下,穿著一件霜色的長衫,衣裳寬大了不少,鬆鬆掛在身上,卻也絲毫不影響清俊的儀容。
饒是他也忍不住暗道一句好俊俏的少年兒郎。
車隊慢慢走遠,明衷皇帝坐回馬車裡,喝了一口茶,又閉目養神。
少年直直望著,垂目看了看攥在手裡的發簪,踩著鬆軟的枯草,順著地上的轍痕,遠遠綴在後麵。
有士兵發現了人,警惕地繃了繃神,驅馬稟報。
宣平侯往後一瞥,皺眉道:“估計也是順路回蘭昉城的,一個小郎君而已,看著點兒就是了。”
他停下話須臾,又說道:“與其說這個,還是小心著北岐的鐵騎兵。”
這半年不大安寧,北岐初上任的女帝野心勃勃,仗著北地人強馬壯,絲毫不把盟約放在眼裡,大有隨時揮兵南下的意思,屢屢進犯大靖邊界,尤其是那一支新組建的鐵騎兵,在荒野之地四處遊擊,好比之天空雄鷹狡詐凶殘,麻煩得很。
眼見他們暫時沒有抵抗之法,最近半個月更是囂張,常常到城外尋釁挑事。
正是因為如此,為保安全他才會特意親自來接這兩位陛下。
說到那支騎兵,護衛的士兵們都凜了凜神。
宣平侯也是打起精神,暗想那些家夥昨日才來了一遭,今天應該不會出來吧。
他循著眼,卻不想天不遂人願,才又走了不到一裡路,就聽前方烈馬嘶鳴,一列黑甲騎兵陡然躥出的虎狼,支著長刀,劃地飛馳而來。
北岐的這支騎兵就像他們新上任的女帝,殺伐果決,狡猾狠厲,從不給敵人留下任何餘地。
此次他們接到宣平侯楚執出城的消息,早早就出動了五十餘人,在此地埋伏等候良久。
彆看五十人少,卻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精銳,他們之間多有默契又極善配合,是北岐最好最難纏的一列騎兵。
因為他們的突然出現,荒野上氣氛驟然凝滯,整齊有序的車隊被迫亂成一團。
後麵的少年停緩了腳步,想起剛才那個馬車裡鬢發斑白的老人,輕扯了扯嘴角,還是往前走了過去。
前麵已經打了起來,刀劍聲呼喝聲並著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還有北岐兵囂張拔高的嘲弄。
紅棕駿馬被當頭斬下,熱血四濺,拽得馬車轟地翻地,慌亂之下也不知道誰失聲驚呼了一句陛下,北岐騎兵聞聲大震,競相呼號,“快快快,拿人拿人!”
明衷皇帝年輕時也習武的好手,直接從到地的馬車裡出來,提了一把鋒利的彎刀。
太上皇扯著胡須子直打顫,爹啊,你仔細閃著自個兒的腰!
明衷皇帝一露麵,周遭的士兵瞬間圍成一圈,將其護在中間。
少年就站在外麵,靜靜看了一會兒,直到護衛出了缺口,他才閃身進去。
明衷皇帝看著穿行如閒庭漫步而來的少年,目光倏忽淩厲,握著彎刀的手漸漸收緊,卻不想對方堪堪停在了三步遠的地方,出乎意料地向他伸出手來。
出口的聲音清淡至水一般,清冷冷的。
“你認識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