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傍晚時分, 天際半昏半暗的, 堆堆疊疊的雲層裡隱隱隻餘下幾絲微光,屋內的燭火更明亮了些。
裴中鈺看著麵前曳曳燭光裡輕語婉轉, 似水柔情的妻子。
她最近, 總與以往有些不大一樣的。
裴中鈺頓了片刻, 緩抬起眼瞼, 突想到了什麼。
他伸過手, 抱了抱她, 下巴輕抵著瘦削的肩頭, 眼梢隱在她的長發裡。
低下來的聲音沉緩緩的, 說道:“裴夫人, 不要難過,也不要愧疚,不必這樣的。”
寧莞靠在懷裡, 聞言間麵上怔了怔,視線穿過半開的槅扇,落在安寂的庭院裡, 枝頭合歡, 含風映月,正是日夜交替間最好的安寧景色。
她出神了好一會兒, 沉默著沒有說話,隻是闔了闔眼,緊緊攥著他的衣裳,指尖微微泛白。
良久, 七葉甩著尾巴,從他二人身旁的長案上一躍而過,打翻了筆架,驟地一聲響,她這才又睜開眼來,喉間微堵,語聲澀澀,“你又何苦來遷就我。”
她雖算不上是什麼頂頂聰慧的人,卻也不難想,多年前從蘭昉城一路走來,這般的日日夜夜裡他一個人是怎麼過的。
她的幾個月,與他而言卻是朝升暮落,一歲又一歲的十幾年。
人的一生,總共又才幾多個日夜,多少個春秋?
早就……物是人非了。
這些日子,每有空閒,她便常想起初初醒來,被扔出去侯府時,茫然間見到的那一眼。
那是冷漠又沉黯的,寂然得發空。
當時不以為然,如今卻驟然驚心。
不該是這樣的。
裴中鈺,不該是這樣的。
他是天生的劍客,落拓江湖,舟行山水,風雨自悠然。
可現在,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生在南江楓林,去過西山白雪,走馬天涯,瀟灑自在的劍客了。
他帶過兵,打過仗,吃過苦,受過累,曾不記得過往,沒有依附,也曾沉默又孤獨地囿於一方。
他走了一段好長又艱辛的路,一個人,沒有她。
所謂物是人非,事過境遷了。
在南江的日子,對他來說,早已經走得好遠了。
寧莞顫了顫肩,捱了許久,再忍不住哭了出來,語中哽咽,泣不成聲,“你、你又何苦、何苦這般來遷就我。”
眼淚落進衣襟,打濕了衣裳,頭一次見她這樣,裴中鈺有些無措。
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擁著人,輕撫她的肩背,垂下眼簾,微皺了眉頭。
抿著唇默然須臾,終是沉聲道:“裴夫人,我隻是希望……你能高興。”
寧莞掙開,坐直了看著他,合手捧臉,怔怔道:“我的裴公子啊,你這樣,我又怎麼高興得起來。”
她虧欠良多,隻會在愧疚的泥淖裡更加難以掙脫。
裴中鈺愣道:“可是你……”
她吻了吻他的唇,打斷了他的話,輕聲道:“你不在的時候,我自然惦記著過往,回念著曾經。”
“可如今你就在這裡,我心念的自然是未來,想的自然是以後,哪裡需要這樣活在回憶裡?”
裴中鈺替她擦掉眼淚,雙唇動了動,一時語塞。
寧莞聲音裡還帶著幾分微啞,卻又是輕而柔的,拂如春風,“我說的,你明白嗎?”
裴中鈺定然凝視,風穿透窗格,燭火搖曳,落在眼裡幾變光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脊背慢慢鬆緩下來,終於稍舒了舒眉,輕輕嗯了一聲。
寧莞輕咬著唇,這才微抿了點笑意。
……
……
窗外是雪裡紅梅,灼灼似火,懷裡的人卻冷冷生寒的,麵色蒼白,了無生氣,像一塊覆了雪的冰。
他捂了捂她的臉,直到月至中天,手都發了僵,也終究沒能暖過血色來。
裴中鈺醒來,猛地坐直身,見房中漏刻,不過醜時。
寧莞睡意朦朧間抓住他的手,指尖微涼,她稍清醒了些,徐徐睜眼,看他扶著額低頭不語,忙起身來,一邊與他擦汗,一邊柔聲問道:“是魘著了?”
裴中鈺喘了兩口氣,抬起頭,支手捂住她的臉。
寧莞目含疑惑,他卻俯下身來。
寧莞倒在軟枕間,呼吸急促,根根白皙的手指穿過黑釅釅的長發,緩了一口氣,口中含含糊糊地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他動作稍停,搖搖頭,低聲道:“沒有的。”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
臨近卯時,外麵下了一場雨,淅淅瀝瀝的,混著泥土的芬芳,散去了多日的燥熱。
待到天色大亮,芸枝來敲門,寧莞才將將從床上起來,慢慢套好中衣,這才推了推正四下張望著,要找地方躲藏的裴中鈺。
他看過來,她才說道:“去開門呀。”
裴中鈺指著自己,“我?”
寧莞彎眸笑了笑,細聲道:“我腿酸,不想動的,你跟芸枝說,叫她讓廚房送些水來沐浴用。”
裴中鈺看了看她,依言慢慢穿好鞋,一路過去,拉開門閂。
芸枝手裡抱著寧莞的衣裳,都是專門熏了一夜淡香,今日出門要用的,她聽見開門的動靜,揚起笑臉,卻不想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