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節(1 / 2)

這一年的上巳節是一個好天氣,借用兩百年後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的話說,叫作“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這是一種清爽的溫暖,帶著水邊蘭草的香氣。

按照舊俗,雒陽的士民,紛紛前往雒水進行祓禊的儀式。在東漢末年的都城,巫女已經絕跡了。所謂“祓禊”,也已經從一種原始宗教活動變成了民俗活動。大部分人就是用蘭草沾水點在身上,許願祛除邪祟;也有稍微講究古禮的,身著單衣取水洗浴。

貴族們的活動則更加文雅:踏春、酒會、吟詩作賦。

正好太學就坐落在雒水邊,占據了風景最秀麗的黃金地段。就連三公九卿這樣的高官,都免不了向太學借高台擺宴。而太學生中出身名門望族的,也樂於借助這個機會在權貴麵前露臉,或者說好聽些,宣揚自己的名聲。

如今的三公,分彆是司徒韓縯,司空孫朗和太尉黃瓊。

韓縯和孫朗是梁黨,黃瓊是反梁派。但無論政治立場如何,在上巳節這般的場麵上,他們是不得不坐在一起宴飲的。底下的九卿和尚書令、司隸校尉、雒陽令等高官,乃至於尚未踏入官場的太學生們,也各有各的陣營,席上便一直維持著暗潮洶湧的局麵。

幾輪罰酒和詩賦過後,韓縯將筷子一扔。象牙玉箸襯托在方形黑陶盤子和薄如蟬翼的生魚片上,分外好看,卻無法吸引韓縯的目光。他倚靠扶欄,偏頭向下眺望。太學今日放假,學生們不是在席上就是去了水邊踏青,再就是去集市上消遣了,因而學堂和宿舍都空空蕩蕩。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名成人牽著個幼兒,帶著兩名仆從,主仆一行四人從偏門進入教學區,就顯得格外醒目了。

雖說最前麵的幾座建築是節假日開放區域,但能有膽氣進來,也是非富即貴的人家。

韓縯起了興趣,端著酒杯往下看。遠遠的,他看不清人麵,但從動作上看,似乎是那小兒想要入內觀看,在前方拉著長輩的手。光憑想象腦海中就能浮現出幼童撒嬌的模樣。

“伯南在觀望何物?”同為梁黨的孫朗湊過來問。

“你看那小兒,甚是有趣。”

孫朗也看到了朝太學建築恭敬行禮的主仆四人,他眼神更好些,能夠看出牽著幼童教授禮儀的是位老人。他倨傲地笑道:“禮節還算有些模樣,大約是哪個落魄的寒門,子孫進不了太學隻能瞻仰一番。京畿之地學風鼎盛,向學之人不在少數,又有什麼稀奇的?”

黃瓊輕咳一聲:“垂髫而知禮,稚齡而向學,是有德行的先兆,這樣的人家不會永遠居於下流的。”這是和孫朗杠上了。

三公起了爭執,自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韓縯連忙擺手轉移話題:“我說那小兒有趣。是他僅對董聖像行揖禮,卻朝學堂和藏書閣大禮叩拜。”

“喔。”

當下席間就有幾人撚住胡須沉思。

孫朗出身北海孫氏,放在全國也是排得上號的名門,而且行事一貫高調。他不耐煩猜測,直接派了一名仆從:“去,問問那小兒,為何不拜聖人拜空堂。”

孫家的仆人匆匆下了高台,跑去與那一老一少交談兩句,就快速折返。“小兒說:‘聖人之德,在學識不在人麵。’”

尚書令種暠第一個擊掌讚道:“好一個‘在學識不在人麵’,我知道那是誰家的小郎君了!”

黃瓊好奇地問孫家的仆人:“那是誰家的小郎君?”

孫家的仆人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小人再去問。”說完就再度往高台下跑。孫朗麵上明顯露出了不悅的神色,這個下人不給力啊。

那邊中層官員則是紛紛向種暠打聽。

種暠賣了個關子,說話聲卻清楚得很:“三歲知禮待客,言談舉止皆如成人,且常有不凡之言。這樣的神童,雒陽雖大,也不多見了。”

有種暠起來帶節奏,神童的說法,連帶“不拜聖人拜空堂”、“聖人之德,在學識不在人麵”都在席上傳開了。時人追捧神童,孔融讓梨、黃香溫席,都是這個時代的故事。那小兒的言行對不對暫且不論,小小年紀有這般見識就是不俗的。

今日的宴會沒有冒出什麼出眾的才子,大家正是有些無聊。神童之事剛好可以當做今年的談資。彆怪東漢士人八卦,在文化娛樂匱乏的年代,也就清談可以讓人開心的了。

現在,就等著孫家的仆人來曝光神童的家庭背景了。

那男仆回來了,臉色卻滿是尷尬:“是……是費亭侯與其孫曹二郎。”

“哄!”

人群中炸開了鍋,剛剛還誇得起勁呢,沒想到是宦官之後!士人向來瞧不起宦官,不論是梁黨的士人,還是反梁派的士人,都瞧不起宦官。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