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開始了。”曹生鬆鬆腿,借著寬大下裳的掩護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若是我有說得不對的地方,父親糾正我。”
如今新帝登基,風頭最盛的無疑是竇太後和竇武竇大將軍。先帝無子,鄧猛被廢後誰當後宮主人曾經引發過爭論。最後是如今的竇太後憑借家世,擊敗了被先帝寵愛的田貴人等登臨鳳座。
以陳蕃為代表的士人們將竇妙推上皇後的寶座,竇家自然投桃報李。竇武的一番進諫,結束了震驚全國的第一次黨錮之禍,當然,這事更可能是本來就想適可而止的桓帝在臨死前順著竇武的台階下了。竇氏外戚帶領著黨人轟轟烈烈地重回中央,聲望自然不用說。
五月日食,又以天災的名義殺了管霸和蘇康這兩個宦官中的大貪官。什麼時候士人殺宦官這麼容易過了?感覺簡直是王朝要中興了啊有沒有!總之大家都非常快樂,即便是日食饑荒和瘟疫還沒有解決,但大家覺得,隻要能夠把奸邪的小人都弄死,上天就不會生氣了。
小皇帝是原本的解瀆亭侯的庶子,小小年紀爹娘死了,因為沒有嫡出的兄弟,又小小年紀繼承了侯爵。年紀小、沒見識、沒聲望、沒母族,各方麵來說都比較符合好控製這一條。畢竟,小皇帝的生母董夫人出身低,放在開國大世家竇氏眼裡就跟個洗腳丫頭似的。不用考慮這位鄉下來的董夫人,那宮裡宮外自然是該由竇太後大將軍做主。
偏偏,因為桓帝時遺留下來的製度,曹節、王甫這些宦官還在宮裡掌控著詔令發布的大權。
這不成。
士人們的胃口已經被剛剛殺死兩名大宦官的勝利給養大了。他們計劃著將所有的主事宦官統統殺光。皇帝身邊,隻要留下唯唯諾諾的奴才就夠了,不需要懂政治鬥爭的宦官。政治什麼的,是我們這些為國儘忠的士人的工作啊。
“我覺著很有趣。”阿生說,“從前梁冀在的時候,是宦官依附外戚。哪怕是再往前的和帝鄧皇後、安帝閻皇後、章帝竇皇後,都和宦官共同輔佐幼主,雖然有些小過失,但一直穩妥。如今的外戚卻視宦官為仇人,阿兄覺得這是為什麼呢?”
“這是黨錮的遺害。”曹操長期跟阿生通信,看待問題的視角越來越接近現代人的客觀,“我朝的外戚,其實都是世家,無可避免地被輿論所裹挾。士人不再以背德違法為理由殺宦官,而是為了殺宦官而殺宦官。事態已經失控了,宦官們不會坐以待斃的,就連原本遵紀守法的內侍都會奮起反擊。”
“阿兄這樣的話,到外麵說,大概會被人指責的。”
曹操翻了個白眼:“我自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想融入士人的團體,跟著一起罵宦官吹捧大將軍就是了。隻是我現在還想要點底線。”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阿兄想要名望,與其在士族得勢時跟著痛打落水狗,不如等到他們被宦官反擊時保護無辜的婦孺。隻是這樣一來要冒些風險,到時候還要父親代為周轉。”
曹嵩和曹操對視一眼:“如意都安排好了,我們在高榻上安臥就行了。”
“莫要說笑,朝堂是多複雜的東西,我見識短淺不過是給父兄一點參考罷了。且張然明公如何抉擇,也會大大影響阿兄的前程,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再有,我疑惑大將軍的用心。”
曹嵩愣了愣:“竇武當世名臣,以清廉奉公著稱,約束子弟,施舍貧民,施恩黨人,在經史上也很有才華,弟子眾多……”
“他既然治經史,又怎麼會不知道外戚的保皇黨性質呢?”
“什麼黨?”
這又是後世的觀點了,但到了如今這個歲數,阿生已經可以拿出來跟父兄說了:“宦官依附皇權而存在,而士族是製衡皇權的,這都沒有疑義。而同時具備保皇黨和貴族派屬性的就是外戚。按照本朝一開始的幾任外戚的經曆來看,原本屬於世家的家族,一旦成為外戚,就自動轉化為保皇黨,追求中央集權和皇權的強化,自然而然就站到了其他世家的對立麵。最後當外戚被長大的皇帝和新一代的宦官聯手鏟除的時候,其他的世家反而會竊喜。
“鄧氏、閻氏、梁氏無不因此敗落。原本應該是在皇帝和世家兩方都占便宜的外戚,因為替中央朝廷殫精竭慮,反而落得裡外不是人。如果說陳蕃是個直腸子,沒有想過宦官對於皇帝的用處,竇武這樣麵麵俱到的聰明人,怎麼會不知道宦官的權利是皇權的延伸呢?”
這番話中間摻雜了不少陌生詞彙,曹嵩半懂不懂,倒是曹操聽明白了:“阿生的意思是,竇武因為鄧、閻、梁三家的前車之鑒,反過來成為士族領袖削弱皇權,以達到名利雙收的目的。沒有宦官,皇帝暗弱,就隻能依靠外戚;另一方麵,殺死宦官迎合了世家大族在黨錮後的複仇心理,讓竇武的聲望更加高漲,有了士族的保護,又壓製了宦官,他就不懼怕皇帝長大後的清算。真是好計策!”
阿生冷哼一聲:“身為外戚,不想著為大漢儘忠,反而優先自保,本身就落於下乘了。他以為自己能夠把持局勢,也不想想假如真的沒有了宦官這個共同的敵人,世家大族之間的爭權奪利就該開始了。他們各自在地方上影響深遠,到時候除了精銳的邊軍,還有誰能夠壓製他們?邊軍的主帥若是深明大義,還能討伐不臣;若是目光狹窄些,隻怕天下要大亂。”
“唉唉,你們,”曹嵩這個時候插嘴道,“大將軍是品性高潔的人,怎麼能夠沒有證據,就讓你們兩個少年郎惡意猜測?幸好我提前一步屏退了下人,天下大亂這樣的話,你們以後不要再說了。”
阿生還想再說話,被曹嵩抬手一擋。“你那什麼保皇黨、屬性之類,聽得我頭疼。你不能將我說迷糊了,趁機當成是你說服了我。”
曹操聞言就笑了:“那我便用通俗的方式與父親說。大將軍太過完美了,可以說是德才兼備,在內鏟除奸惡,在外禮賢下士。貧民、士族,沒有他不交好的,且他又是外戚,上一位如此完美的人——”
阿生終於找到了機會接口:“好生耳熟,這不是王莽嗎?”
曹嵩“蹭”的一下站起來,拿前朝篡位的第一外戚王莽舉例,曹嵩立馬就感同身受了。他不安地在房間裡踱步,背上全是冷汗。“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父親彆急。目前大將軍還沒有流露出叛逆的跡象呢,都隻是我們兩個少年郎的猜測。也許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將軍真就隻是嫉惡如仇罷了,與爭權奪利沒有絲毫關係。”
“你們有所不知。據說竇武降生的時候他母親同時生下了一條蛇。雖然這條蛇馬上被放生了,但在其母去世的時候,有巨蟒從山林中來,伏在棺材上哭泣。竇武和神蛇是同胞,這是前無古人的吉兆。”
阿生的表情是呆滯的。蛇是龍之屬,你們不如直說竇武是真龍轉世好了。劉邦還隻是斬蛇呢,竇母直接生蛇了。牛逼牛逼,惹不起惹不起,她這個穿越者雙胞胎比不上爬行動物雙胞胎,隻能坐看竇家表演。
曹嵩還要繼續說:“我現在覺得有關王莽的說法非常有道理啊。王莽沒有篡位前,誰能想到謙恭儉讓禮賢下士的道德楷模包藏禍心呢。現在想想,竇太後拒絕了親生父親誅殺曹節等內侍的請求,未嘗不是恐懼於王莽的舊事啊。”
外戚不把皇權看在眼裡,反而取代皇權拉攏世家,這是想乾嘛?篡位的心思沒有,但想著大權獨攬的心思肯定是在的。竇太後跟竇武還不一樣,是個認認真真的保皇黨。竇武搞不定女兒,就從這點看,他的能力,有些迷。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的後半段比較冗長,自我感覺寫得不好。主要目的是將曆史事件的前情交代給讀者,竇武的故事,包括生蛇的傳說,都是真的。除了他包藏禍心是我的推測。我以為,作為對黨錮的反撲,世家和漢室離心的傾向,這個時候就開始了。竇武是袁紹袁術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