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二年, 對於五歲的曹昂來說是一個慘淡的年景。
在冷空氣、西羌和疫病的接連襲擊下,涼州越發不適合老弱婦孺生存。終於在這一年年初氣候反複的時候, 向來對他和藹、宛如祖父一般的張翁, 以及生母劉夫人接連去世了。
身上加了兩層孝,迫使這個年幼的曹家長子成長起來。他一邊跟隨父親守孝學禮,一邊開始學習待人接物。
“張公這個歲數,也算是壽終就寢。而你與你父親, 又不是真的張家子弟, 所以要格外注意言行的分寸。”嫡母丁氏一邊給小曹昂整理細麻布製成的喪服,一邊教他,“其實, 你隻要記得一點就可以了。你是因為感念張公的恩情,才自發去守孝的,張家人之間的任何爭吵都和你沒有關係。”
曹昂抽抽被凍得通紅的鼻子:“我知道了, 我就懷念張翁。”
“嗯。”丁氏幫他把腰帶係好, 又披上白色的棉袍,目光轉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現在門口的曹操。
曹操清清嗓子:“咳。你母親說得很對。到了張家, 少說、多看,回頭我再慢慢教你。”他微微俯下身體, 牽了長子的小手,跟妻子告彆,這才往隔壁張府去。
缺了嚴明的家主,張家也成了一灘渾水。
張奐的長子張芝是個文人,全國著名書法家。放在後世, 能與鐘繇、王羲之、王獻之一同稱霸魏晉書法史;放到如今,他的草書也已經聲名大噪。但一個已經做到極致的藝術家,大概率是沒有更多的心力去繼承老爹的政治遺產的。
張芝不是妖孽,自然沒成例外。他不懂帶兵打仗,甚至連朝廷的征召也推辭了,一心追求他的藝術。
長子如此,下麵的弟弟們就開始蠢蠢欲動。
關鍵問題一:張奐留下的私兵要怎麼分?
關鍵問題二:三年孝期結束,繼承張家資源成為武威太守的是誰?
這兩個問題沒解決,曹操在張家子弟那裡就沒好臉色可以瞧。他一個外姓人,在老爺子生前比自家人還得寵;老爺子死了,又拖家帶口來守孝,這是想乾嘛?這是想分一杯羹嗎?
張芝已經退出了競爭,因而是唯一一個跟曹操表示愧疚的:“家裡的子弟鼠目寸光,倒是讓孟德看笑話了。”
曹操自顧自帶著小曹昂跪坐在角落裡,眼眶還是紅的。“將軍生前多麼英明的一個人……”沒想到子孫卻不爭氣。
兩個大人又相對歎了一回。
“伯英。”曹操抹了把淚,“將軍臨終前跟我說過,羌人年年扣邊,朝中局勢也越發敗壞。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幾個習文的兒子。你……你若是想,我護送你去中原客居。”
張芝苦笑了一下:“我總要替父親守滿三年。”
“那三年後,我再來涼州尋你。”
張芝猛地一驚:“孟德這話的意思,是要走?”
曹操點點頭:“等將軍下葬,過完七七,我就離開。本來是想留在涼州互相照應的,但似乎……反而是讓幾位郎君誤會我了。”
“是我家對不起孟德啊。”張芝看上去更痛心了,“孟德有少年騎,又有自己的家族為援,哪就是他們說的那樣了?”
“伯英此言差矣。沒有將軍,我就是一介宦官之後、紈絝子弟。無論將來如何,張家的恩情我是不會忘記的。”曹操說話的時候,眼睛直視前方,麵部肌肉繃得死緊,因此看不出情緒。
張奐戰功赫赫,如今又被黨錮牽連,是世家大族都樂意來刷聲望的對象。一連兩個月,從停靈到入土,從各地趕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甚至是死對頭段熲都以私人名義發來了十二字祭詞。
唯獨朝廷沒有。
“將軍生前曾為九卿,理應有宮中賜下冥器,天子使者治喪主持,百官會送(注【1】)。”曹操跟曹昂講道,“如今這樣,往大處說是天子在表明黨錮的決心,往小處說則是對張家的侮辱。這也是張家諸位郎君憤憤不平的原因。”
曹昂是曹操的長子,如今又抱養在嫡妻膝下,曹操對他寄予厚望。
而曹操作為一個新手父親,幾乎是完全按照記憶中曹騰的模式來開展教育的。五歲上,政治課就混在禮儀文化課裡一起教了,除此以外,還要練劍和騎馬。即便是在孝期,功課也一天不落下。
教育改變人。
春季回鄉的時候,曹昂的姐姐與弟弟還坐在牛車上被乳母抱,曹昂已經能夠每天騎馬半個時辰了。他人小,就和曹操同騎,身體被父親用雙臂護在中間,也很穩當。
半個嫡子,和庶出的兄弟姐妹是不一樣的。
就連死去的劉氏都沾了他的光,棺槨能夠回鄉。“雖說妾室不入祖墳。但為了阿昂打算,也不能讓她葬得離祖墳太遠。”丁氏是這般說的,曹昂也承嫡母的情。
樸素的棺槨就跟在車隊後麵。曹昂每天去燒一串紙錢,然後給嫡母奉上一盅湯。連丁氏都歎:“阿昂真是平穩啊。”說純孝什麼的是後世的套話,身帶傲氣的東漢大族嫡妻更看重曹昂的性格和天賦——有當家族繼承人的潛質,那就值得她培養。
三月末,跨過險峻的函穀關,又趕了兩天路,就能夠望見鬱鬱蔥蔥的上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