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如今的雒陽風起雲湧, 那眼前這座陰暗漆黑又不乏曆史威儀的雒陽詔獄,就是風暴的核心。
順著掛在牆上畢剝作響的火把向前, 路過毫無生氣的普通牢房, 腳踩在鋪了稻草卻依舊潮濕的地麵上,越往深處走,越能夠感受到被深淵吞噬的惡意。
慘叫聲,越來越清晰。
被綁在條狀凳上一根一根砸掉手指的是曾經的大宦官王甫, 一手炮製了宋皇後巫蠱冤案將曹操趕出京師的罪魁禍首。他比曹嵩還要年輕一些, 五十歲正是政治黃金年齡,但關進來沒幾天,頭發就全白了, 整個人都扭曲了形狀:除了滿是淤青的軀乾,膝蓋骨也被挖掉,兩條小腿詭異地外翻。
王甫的兩個養子被關在木籠子裡, 披頭散發, 痛哭求情:“我們自知死罪,求給我們父子一個痛快!”
行刑人一身紅色官服, 瘦骨嶙峋,在森森的刑具中如同鬼魅一般。他似乎是沒有聽見周圍的哀嚎聲, 隻是亢奮地提起牆角的水桶,往痛昏過去的王甫身上倒。
一桶水,兩桶水。
王甫全身都濕透了,但沒有醒,整個人已經陷入深度昏迷。
他這才往王甫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笑罵道:“老狗,你作威作福的時候,可想到有今日?”他轉頭去牆上取了鞭子,就往關著王萌、王吉兄弟倆的籠子裡抽。他的鞭法好到詭異,能夠穿過柵欄之間的空隙掃進去,鞭鞭到肉,讓人無處躲藏。
王萌見求情無果,又躲無可躲,轉而怒罵:“彆人說我家作威作福尚且有理,你陽球是給我們當奴仆才起家的!那些事情你也有份!如今不過是見父親失信於陛下,才改投門庭罷了。鷹犬之輩,背主之徒,說什麼大義,彆惹人笑話了!”
陽球的臉一下子就扭曲了。顴骨被火把照得透亮,眼球突出如同惡鬼一般。“宦官奸邪,人人得而誅之!”
“哈哈。”王氏兄弟不管身上越來越密集的鞭傷,一同大笑起來。“我們在黃泉等你。”
詛咒聲讓陽球失去理智,他抓著鐵索將王萌從籠子裡拖出來,開始拿個鐵鉗似的工具拔他的舌頭。
刑室裡充滿了沉悶的嗚咽和鮮血堵住喉嚨的聲音。
“陽……陽校尉,段熲自儘了。”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響起,給這個地獄般的環境注入了一絲屬於活人的情感。
“什麼?”陽球丟下宦官父子,踏步上來,一把拎起獄卒的衣領,“沒有腰帶沒有利器,他撞了牆嗎?”
年輕的小卒掙紮幾下:“我……我不知道啊。我剛剛替班,就看到……看到他倒在牢裡沒有氣息了。”他看上去都快嚇尿了說話顛三倒四:“臉都是黑的,外麵還有段熲舊部喊著要收屍。”
陽球已經出離憤怒了,一把將獄卒扔地上。“早有預謀!服毒?誰給他的□□?今天有人來探監?我不是說了不許探監嗎?你們當詔獄是兒戲?”
沒有回答聲。陽球轉頭一看,小年輕實習生已經被王甫血糊糊的慘狀嚇得目瞪口呆了。“沒用的東西!”他一腳踢過去,“問你話呢。”
“上……上午,興許有……但……但小人午時才……”
得了,問得出什麼來才有鬼。陽球轉身就走,手裡還提著鞭子。他要去鞭屍!王甫走得太急,沒有注意到唯唯諾諾的新人獄卒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入夜了,天氣分外陰冷。明明是夏季,卻開始下冰雹。黃豆大小的冰粒砸下來,砸得送屍體的獄卒心驚肉跳,就怕什麼時候頭上來塊大的。
“要我說,把段熲的屍身給了那些軍漢得了,何必要扔亂葬崗?”在前頭抬腳的人抱怨道,“如今這位校尉大人,脾氣也……到時候倒黴的又是我們這些小卒。”
“嗯。”後頭那人應道。
“不過這太尉的屍體,軟趴趴的,有些邪門。正常死了兩個時辰的屍體,會變得硬如木石。”
“嗯。”
“誒,年輕人,我這可不是瞎說,我給雒陽獄埋了三十年屍體了。”
“嗬嗬。”後麵傳來一聲輕笑,“老翁是個手藝人啊,讓人見獵心喜。”
年長的獄卒一愣。冰雹已經停了,又吹起冷風,亂葬崗的腐臭味在林間飄蕩,讓人心裡發寒。
“麻沸散,聽說過嗎?人服用後無知無覺,氣息微弱,即便鞭打和鹽水的疼痛也無法喚醒……”
老獄卒扔下屍體的腳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喃喃自語:“我不聽我不聽。”
但身後的年輕人卻繼續說道:“……如果再將麵孔、嘴唇和指甲描黑,乍看之下就跟服毒死去無異。不過,破綻也很多,比如屍僵、屍斑,比如仔細檢查還是能聽到心跳呼吸,再比如若是陽球要取首級挖心,我們也無力阻止。”
他走到老獄卒身邊,氣息幽幽地響在耳後:“將段將軍的毒酒換成麻沸散,隻是搏一個運氣。雖然助紂為虐心胸狹窄,但曾經捍衛邊疆的將軍,不該死在一個變態手裡。”
東市外,在亭驛旁邊有一家“米豆”酒舍,每天都開到宵禁前。這裡已經快到東郊了,又是沒有城牆的區域,管理沒有內城那般嚴苛。就連貴族子弟,也偶爾來此喝夜酒吃夜宵,吃飽喝足後就到隔壁驛站湊合一晚,早上解禁後回城。
皇帝沉迷酒色,於是幾十年前的禁酒令形同虛設。
黃昏的時候,就能夠聞到酒香從“米豆”的後廚飄出來,然後是烤肉和香料、醬料的味道在周圍彌漫。夏季,蔬菜也是有的,或拌醋,或清炒,或燉湯。此外,還有豆漿和燉豆腐。
這日冰雹,行人匆匆躲避,連帶著袁紹進屋的時候都沾了泥水,形容有些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