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初露(1 / 2)

先秦稷下,漢末許昌,百家雲集相爭鳴,不任職而論國事。

這是文化史上的奇觀,在千年之後都被讀書人所向往的理想大學。而拉開這一盛景的標誌性人物,卻既不出自繁盛的儒家,也不是曹學浸養出的子弟。在他同時代的人看來,他隻是學宮路上拿著歪門邪說賣弄的狂生之一,或者說,是個瘋子。

鄭輟,字當止。冀州人,少時隨家人遷往徐州。鄭氏本就小有資財,後又托庇於陳氏、糜氏等大族,販售米糧柴炭,日漸富裕,得以供養子孫治學。

鄭輟的兄弟都學《五經》,每日誦讀不止,其中也有因才思敏捷在徐州小有名氣的。可鄭輟呢?一打開儒家經典就“昏昏然”,與師長應答的時候就“茫茫然”,實在看不出是個讀書的料。

鄭輟成年後,父親讓他跟著經商,第一次做生意就被人騙走了一石豆,像這樣的事情在之後十幾年裡不斷發生。乃至於家中晚輩都以鄭輟為蠢笨。

鄭輟向往法家的學說,但一直沒有得到學習的機會。直到三十歲那年,他走商到青州東萊,偶然間得到一本完整的《韓非子》,頓時如獲至寶。從此他就連在外奔波,露宿荒野的時候,都不忘借著火光讀書。如此又過了七、八年,鄭輟已經是“韓非思想”的專家了。

但父親仍舊不看好鄭輟,說:“我縱觀曆史,以法顯能的人,無一不是聰明絕倫之輩,反倒是儒、道,守拙也有成為名士的。你的智慧連《論語》都駕馭不了,又怎麼可能靠法家的權術出人頭地呢?”

鄭輟癡心不改,一邊四處行商,一邊試圖與人討論他的所學,但遭人奚落的時候多,受到禮遇的時候少。

後來天下大亂,先有黃巾、後有董卓,袁氏兄弟南北對峙,大小諸侯紛紛自立。鄭輟在家中躲了兩年,聽說曹生在許縣設立學宮重開百家,就讓妻子烙了五十張粗麥餅,用麻布卷了,又提一小罐豆醬,就靠著這點口糧偷跑到了許縣。

因他能默寫全本的《韓非子》,很順利地通過了學宮第四等的學子測,有稀粥雜糧糊口,有片瓦遮身。隻是要再往上考,考入學宮宿舍,或者是更進一步當先生,那可就為難鄭輟的智商了。

哪怕是在法家的小團體中,他也不是個受歡迎的。反應慢,脾氣倔,沒師承,想法還匪夷所思,怎麼可能會有朋友啊?也就是在學宮路上坐冷板凳的命。

所以當鄭輟得知自己能夠上鹿鳴台講學,且還是端午這樣的大日子的時候,整個人都被震傻了。“鹿……鹿鳴台可是曹子為先帝講學的地方……”鄭輟講話都磕巴了,“真……真是抽簽啊……我……我我我……”

“就是抽簽抽中了你,你小子走運了。”前來報信的學子一拳錘在鄭輟背上,“到了鹿鳴台上,可彆再講什麼‘生子傷國’了,否則丟了咱們法家的臉,小心我揍你。”

然而鄭輟是誰啊?鄭輟可是出了名的榆木腦瓜,等真到了那個場合,被上萬雙眼睛盯著,他一抹汗,張口就是在學宮路上說了上百遍的開頭:

“韓非子曰:‘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注【1】)

背完了這一段書,鄭輟才長出一口氣,大腿不抖了,說話也順溜了。跪坐在厚重樸實的高台上,俯視學宮廣場上烏壓壓的人群,鄭輟心裡升起一股豪情,這是他第一次能夠讓這麼多人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雖然才疏學淺,但相信韓子的學說。以我行走各地多年的觀點來看,國家由盛轉衰,以至於天下動蕩的原因,是在於人口繁殖過多。”

“嗡”一聲,人群就炸了。當即有人認出他來,在台下喊道:“鄭生,又是你那套‘生子禍國’的歪論嗎?早就聞名已久。今日我等便要駁倒你!”

大約是進入端午後氣溫就升高了,鄭輟背上全是涔涔的冷汗。但他的脾氣已經被這座城市的氛圍養起來了,沒有在老家時那般怯懦了。於是他繼續開口說道:“假使章帝時有一老農,擁百畝土地,能夠過得富足。經過幾代繁衍,到了桓帝時,老農已作古,留下五十個曾孫,每人隻能分兩畝土地,要怎麼養活家人呢?所以才有人餓死,有人當流民,甚至於聚為黃巾亂賊,為禍一方。”

曹鑠、曹丕和孫權三個小公子,屬於教育特權人士,在鹿鳴台附屬建築裡占據了一個不到10平米的小亭子,有簾子有幾案有香爐,算是個高級包廂,不用跟寒門子弟一起在廣場上曬太陽。

此時曹鑠正刷刷刷地記筆記,而曹丕則大拉拉地盤腿坐著,小嘴裡葡萄嚼個不停。“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曹丕一手托腮,“我們家的兄弟姊妹太多了,將來家產不好分。”

曹鑠直接一核桃砸曹丕腦門上。曹丕還沒有蓄發,光腦殼挨了這一下竟然啥事沒有。他倒是扁扁嘴,做了一個要哭的起手式,然而環顧四周——一個冷漠無情的曹鑠,一個幸災樂禍的孫權,好吧,收眼淚。大兄不在真的是委屈死阿丕寶寶了。

而此時高台之上,仿佛被打了雞血似的鄭輟還在慷慨激昂地繼續他的演講:

“——且不止是農夫之家為多子所困,官宦之家亦然。父親一人的餘蔭,要恩澤十幾個兄弟,這怎麼可能呢?所以免不了有旁支子弟走歪門邪道,靠阿諛奉承、蠅營狗苟、欺壓鄉鄰來維持父親在世時的優渥生活。

“農夫比田多,多出來的就成了流民;紈絝比官位多,就會擠壓賢人的位置。假使每家每代所生不超過兩個兒子,又何至於到了今天的地步呢?!”

“簡直是一派胡言!”台下的學子們還沒有開始駁斥,就聽見一聲怒吼伴隨著兵刃的巨響,震得人耳膜生疼。所有人扭頭望去,隻見學宮大門外站著個身高八尺的武將,手握一根沉重的長矛,矛身敲在青石地麵上,竟使得三尺見方的巨大石麵龜裂開來。

正是在潁川郡任校尉的張飛,張翼德。

“要是每家隻生兩個兒子,那我等都不用活了。”張飛朝著鄭輟怒目而視,“今早大兄就收到密告,有人在學宮妖言惑眾,該當死罪。果真遇上你個妖人,衛士何在,還不隨我上前誅殺此賊?”說罷,就帶著人要往學宮裡闖。

“住手!”已經頭發花白的蔡邕一個箭步擋在大門口,“稷下兩百年,沒有下獄的先生;太學四百年,沒有斷首的學子。許縣學宮因太學,望稷下,自仲華公開壇講課以來,還沒有那支部隊敢持兵刃跨過此門。老夫忝為學宮祭酒,就不能使文人傲骨折斷在此!你想要在學宮中殺人,就先從老夫屍身上跨過去!”

張飛對待鄭輟不屑一顧,但蔡邕這樣德高望重的大儒,他還是很尊敬的。經蔡邕這麼一說,連忙後退兩步,讓兵器離蔡邕遠一些。但張飛心裡是不服的,瞪大眼嚷嚷,神情還頗有幾分委屈:“蔡太傅,那你就任由他妖言惑眾啊?曹公正月才下令鼓勵治下百姓多生子嗣,這大軍一走就打臉,不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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