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還是他五年前剛被下放那會兒買的,從他剛被下放到月亮灣的第一天開始,他就下定了決心,每天要寫一封信寄到省裡,替爺爺鳴冤,省裡不行就京城,隻要他們一天不回城,他就一天不停地寫。
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決定了的事情一般不會放棄。
後來之所以不寫了,是因為那天郵遞員拿著一個包袱來了他家,將包袱打開,裡麵是一大包信件,全部都出自他的手筆。
他很憤怒,就跟當初親眼看著自己家被抄,被砸的稀巴爛一樣,他揪著那個郵遞員的衣領質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不把他的信寄出去?
郵遞員也很無奈,告訴他:“你寫第一封信的時候,我是按照你寫的地址投過去了的,省委是不是?但過幾天人家就退回來了,為這事,領導還特地約談了我,讓我以後不要再收你寫的信了。”
“我之所以不告訴你這件事,是怕你受不了,我也知道一點你的事情,你爺爺以前是首長,像你這樣在福窩窩裡長大的人,哪裡能在月亮灣這種小地方吃苦。我告訴了你,你一個受不了乾傻事了咋辦?
“我就聽說過這種事,有個小同誌,跟你一樣也是家裡被抄,下放到農村了,他受不了,往嘴裡含了塊鉛砣子,就這麼吞下去了。時間一久,就鉛中毒了,把那個食道還有胃什麼的都給腐蝕了,後來救沒救活我都還不清楚。”
“現在我把信給你送過來,是因為你都在這兒待了一年多了,總習慣了,不會做傻事了。這一年多以來你寫的信全部都在這裡了,你收起來,就當留個念想吧,以後也彆再寫這種信了。”
一年零三個月零十五天,一共四百七十一封信。
宋時清沒說什麼,默默的送郵遞員出去,但自打那天以後,就真的再也沒有寫過信了,甚至連書桌的抽屜都沒打開過。
現在他之所以打開,是因為他還想再試一試,為了薑穗穗,再試一試。
將信紙鋪開,再將抽屜裡他保存的極好的那支派克鋼筆拿了出來,這支鋼筆是他過十五歲生日時,爸爸送給他的,他一直都沒怎麼舍得用過,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仍舊跟新的一樣。
筆尖觸碰到信紙,寫字的時候發出沙沙聲,很好聽,恍惚回到他還在學校讀書的日子。
寫好之後,他將信紙晾了晾,等墨水都乾掉了之後,再折的整整齊齊,放進了信封裡。他要找郵票,但因為好幾年沒有寄信,他這裡已經沒有郵票了。
他打開窗戶,正好能看到坐在院子裡,翹著二郎腿,端正著姿態看報紙的宋爺爺。修長的手指蜷起,在窗戶上扣了扣:“爺爺,您那兒有沒有郵票?”
宋爺爺回頭看了宋時清一眼,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有沒有郵票,我想寄信。”宋時清重複道。
宋爺爺這回倒是聽清楚了,神情複雜地看了宋時清一眼,仔細想了想:“我記得我那兒好像有幾張,你等著,我去
給你拿。”
宋時清卻說道:“您告訴我你放在哪裡了,我自己去拿吧,你現在腰不好,少走動,多休息。”
宋爺爺嘟囔了一句:“臭小子,真把你爺爺我當廢人了,我當年在戰場上殺鬼子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兒。”
等到宋時清從窗邊消失,去了他房間拿郵票之後,他趕緊把報紙折起來放到一邊,把老花眼鏡摘下來放進眼鏡盒裡。
佝僂著身子走到灶房門口,朝裡頭正在做飯的宋奶奶小聲說道:“誒,誒,老婆子,老婆子,你聽我跟你說個事。”
宋奶奶正在燒最後一個菜了,挺忙的,聽到宋爺爺的喊聲有些不高興,以為他又是讓她去給他背上抓癢,沒回頭應了聲:“你有話就直說好了,我聽得到。”
跟所有的夫妻一樣,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吵架拌嘴的?宋奶奶是地主家的小姐,家中哥哥還是留過洋的,所以接受的也不是封建教育。
剛跟宋爺爺結婚的時候,兩人一個是讀過書的地主家大小姐,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糙漢子,常常能在生活上鬨出矛盾。
但後來剛開始搞運動,宋奶奶婆家成了第一批倒台的地主資本家,當時宋爺爺對她不離不棄,幫著疏通了不少的關係。
曾經在酒桌上,也有人問過宋爺爺,後不後悔娶地主家的小姐?要是知道有今天這麼回事,還會娶她嗎?
他把那杯酒一飲而儘,麵紅耳赤,大聲說道:“後悔?我宋鐵山打小就不知道後悔倆字怎麼寫!甭管重來幾次,老子都得上聞家提親,把聞秀娶過來當我媳婦兒!”
他喝酒上臉,宋奶奶跟他結婚之後就不太許他喝酒,要是他的哪個戰友找他喝酒,回家之後準能被宋奶奶念叨好一陣子。宋爺爺都是首長了,底下的上到排長、團長,下到小兵哪個見了他不是立正敬禮?
有時被宋奶奶說的煩了,就會很不高興,偶爾還頂嘴。
可是那天回去,宋奶奶一邊臭著臉罵他又出去跟他的那些戰友們喝的醉醺醺,念叨年紀大了少喝點酒,說他老頑固不聽話,一邊忙活著給他倒熱水洗臉,泡蜂蜜水給他喝的時候。
他難得的在沒有關燈的情況下,一把抱住了宋奶奶,將臉埋在她的肩窩,酒氣衝天地說道:“聞秀,不論再重來多少遍,你都是我宋鐵山一輩子的媳婦兒。”
都說鐵漢柔情,連夫妻兩口子親密都要關上燈才肯辦事的宋爺爺,也隻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
宋奶奶雖不多說,但什麼
都懂。
…………
宋爺爺小聲說道:“剛剛時清問我要郵票了。”
“要郵票又怎麼了,你那裡不是還有幾張嗎?給他就是了。”說完這話,宋奶奶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你是說,時清他又要寫信了?給誰寫?省委?”
當初寄信的時候,他們兩個都是知道的。也知道自從那件事之後,宋時清就沒有再寫過信,可今天,他怎麼又突然要寄信了?
“那我不清楚,等會兒
你去問問。”宋爺爺說了句,又折回身,繼續看報紙去了。
宋奶奶記下了這回事,打算等會兒問問宋時清,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聞到了一股子糊味,趕緊忙活著去把菜給盛了。
嘴裡還念叨著:“早不來問,晚不來問,偏偏這時候來,菜糊了吧。”
可臉上也不帶生氣的表情,都在一起過了快一輩子了,兩人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哪裡真會因為這種事生氣?就是習慣了這麼說上兩句。
宋爺爺也不會在意,要說宋奶奶嫁給他的時候,還是蠻淑女的,最後那不是被他帶過來了嘛。
夫妻嘛,不就是你活成了我,我活成了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宋時清很快找到了放郵票的小盒子,拿出來一張五分郵票貼上。將貼上郵票的信封放進抽屜裡藏好,打算下次郵遞員來大隊送信,或者下周末放假時去縣裡寄信。
宋奶奶將菜端出來,見宋時清走出了房間,笑著問了句:“聽你爺爺說,你寫信了?”
因為五年前的時候,宋爺爺和宋奶奶對寫信這事兒還挺敏感的,所以提起這件事有點小心翼翼的意思,怕引得宋時清想起傷心事。
宋時清倒是直言道:“嗯,寄給省委的,請求平反的信。”
宋爺爺在宋奶奶開口之後,就注意著這邊的動靜了,此時聽了宋時清的話,連報紙也不看了,抬起頭來等著下文。
“可那個郵遞員不是說了,他們不收,全給退回來了嗎?”宋奶奶遲疑著說道,當初那四百多封信被退回來的時候,宋時清雖說沒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可愣是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一夜。
原本是打算把那些信都給燒了,但宋奶奶悄摸著留了下來,就藏在她的小箱子裡,一封也沒舍得拆開過。
這些信中保含宋時清的熱忱和希望,她又何嘗不是呢?
她不敢看。
現在宋時清又開始寫信了,焉知會不會再重來五年前的退信一次?
她是擔心啊。
可宋爺爺卻說道:“去,好好的說這個做什麼,時清啊,你想寫信就寫,爺爺支持你寫,甭管成不成功,堅持做一件事情總會有結果,甭管好結果壞結果,努力了就不會留下遺憾。你安心寫,爺爺那兒還有郵票,都給你留著。”
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思想,宋奶奶是怕孫子再受一次傷害,可是宋爺爺卻奉行的是,前進的路上哪有不受傷害的?
當初他打仗的時候,夏天在
野地裡,到處都是蚊子,同時在他身上吸血的少說都得上百隻,那個癢啊那個百爪撓心啊,可他們愣是忍下來了,一動不動。
當然不能動了!動了不就暴露了嗎?
所以宋時清遇到的這點挫折算什麼,是條有血性的漢子就得越挫越勇。寫一封不行就十封,十封不行百封,百封不行千封!
當然了,他是十分看好宋時清的。這孩子不愧是他們宋家的孫子,骨子裡留著他們宋家的血脈,做事就是有那股子韌
勁。
要不是後來家裡出了事,想來這孩子肯定也能去部隊裡發光發熱。
…………
被宋爺爺反駁的宋奶奶看了爺孫倆一眼,倒是沒說什麼了,默默去把三人的飯都盛好了。
今天煮的是紮紮實實的白米飯,沒有摻紅薯也沒有饞包穀麵,米飯煮好之後白花花的,粒粒飽滿,此時還散發著熱氣,鼻子一吸,便是淡淡的米香味兒。
宋時清朝二老笑了笑,讓宋爺爺把報紙給他一下。接過報紙之後,他找到其中一個版塊。
指著上麵的內容說道:“爺爺,您看到這裡了沒有?這是你以前的戰友吧?我記得小的時候聽你說起過。他的罪名跟你差不了多少,既然他都能平反回城了,爺爺,你平反也是早晚的事。”
前兩年已經陸陸續續有了很多平凡回城的例子,隻不過那些人宋時清並不認識,心中的把握並不高,他之所以會選擇繼續寫信,一是因為今天看到了這則新聞,二則是因為薑穗穗。
不論怎樣,他都要為平反這事努力一把,為了他自己,也為了穗穗。
他雖然從來沒處過對象,從小到大更是不怎麼跟女孩子一起玩。但是他不是個傻子,一次兩次沒發現,次數多了,他對薑穗穗的不同,薑穗穗靠近他時,他每次都隻能靠著極大的自製力控製著自己。
他的身體裡每一寸都在叫囂著,想要將薑穗穗緊緊摟入懷中,狠狠地吻住她那張殷紅瑰麗的唇,舔-舐,揉-搓。
這些他能不知道嗎?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他不能,他現在還隻是月亮灣的一個被下放的黑五類子女,他靠自己的雙手勞作,每天累死累活也隻能掙兩毛錢,連自己爺爺奶奶的生活質量都沒辦法保證,又怎麼讓薑穗穗過上好日子?
讓她跟著自己吃苦嗎?他不願意。
這也隻是其中一點,就算沒錢,他也可以拚了命去掙。可如果他不幫爺爺脫掉帽子,那將來他就會帶著‘黑五類子女’的標簽過一輩子,他的妻子是黑五類子女的妻子,孩子也是黑五類子女。
在這個家庭成分大於天,成分不好就要遭人戳脊梁骨,被人瞧不起的年代,他現在跟薑穗穗在一起,無異於是拉她進火坑。
他不能。
刻在他骨子裡的責任感,讓他必須在能保證自己可以給薑穗穗一個無憂無慮的港灣了之後,才會去向她表明心意。
在這之前,他會拚了命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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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家。
骨頭湯已經用小火燉了三個多小時了,哪怕不掀鍋蓋,肉香味兒也跟長了腿似的,到處撒野,薑家的整個院子裡都充滿著濃鬱的肉香味兒。
論起揉麵的手藝,那還數方桂芝好。
薑穗穗雖說是個美食主播,但卻有意的避開做麵食,因為她嫌揉麵太累了,用她的話說就是,我這樣嬌嫩的手,揉那麼久的麵,手還不得斷掉呀~
所以揉麵這活兒</就交給了方桂芝同誌,方桂芝乾慣了農活,力氣比較大,揉的麵更有筋道。揉好了麵,再做成麵條,等會兒下鍋往骨頭湯裡一煮,還不得香的連舌頭都恨不得吞下去。
這次做的麵條倒是沒有多複雜,最主要的就是骨頭湯的湯底,再配上她的獨家密料,蔥白,醬油,再放點兒豬油進去,舀一勺被煮的有些發白,充滿了肉香味兒的骨頭湯,澆上去,香氣四溢。
骨頭湯裡還放了上回薑衛軍去山上采來的野山藥和野枸杞,咕嘟嘟的煮的沸騰起來,熱氣往外飄,經過三個小時之後,山藥被煮的已經軟了,吃進嘴裡香酥軟,入口即化。
這種野山藥跟種植的山藥是有差彆的,這總山藥的口感是比較麵一點的,也更甜,另一種則是有點脆的,吃起來味道一般。
其實燉排骨湯時,時常會出現一些小問題。譬如排骨鹹淡剛好時,那麼湯勢必是會稍微有點兒鹹的,湯的味道剛好時,排骨又會稍微有點兒淡。
所以薑穗穗選擇將煮好的排骨做成糖醋排骨,排骨先炸,倒油的時候方桂芝鑫總便是一抽,實在沒忍住,問了句:“囡囡啊,咱燒個排骨,要這麼多油的呀?”
鍋中的油冒了煙,排骨被放進去之後油便開始翻滾,咕嚕嚕,熱鬨的很。
薑穗穗一邊炸著排骨,一邊解釋著:“用不了這麼多的,我就是先用來炸一下,炸好了之後這油還能下回還能再做菜呢。”
方桂芝一聽這話便放心了,否則真怕以她閨女這麼個炒菜法,好吃是好吃,就怕家裡的油耗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