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以前, 還是農戶的王二對於什麼毛筆炭筆之類的事情恐怕不會如何上心。
畢竟那時候他和尋常農戶一樣,大字不識,更沒碰過書本, 每天就是在田間耕種辛勞, 自然不會關心“讀書人”的事情。
可現在不一樣。
王二雖說在課業上說不上是名列前茅,但也算是刻苦努力的。
而如今無論是在尋常私塾, 還是在幾個工廠開設的學堂裡,所用的已經都換成了豐禾紙,以及炭筆。
隻有真真切切每日使用炭筆的人, 才知道其中的好處與壞處。
好處自不必說, 相較於尋常的筆墨,這炭筆要便宜的多,也易得的多。
但是壞處也有。
寫著寫著就斷了, 用著用著就臟了。
經常遇到的情況便是,一堂課下來,筆記記得不少, 手上也是黑黝黝一片。
甚至他們還會互相比, 看誰的手掌更黑, 好像這樣就更努力似的。
隻是這些所謂的壞處相較於低廉的價格來說,便是不值一提了。
起碼對於王二來說,因為這物件便宜, 大大地降低了讀書的門檻,還能更快的學習東西, 得以在砂石廠裡做更重要的工作,進而拿到月錢, 所以,無論有任何缺點, 他都能大方的原諒。
可是要是有更好的法子,誰會想要湊合呢?
於是這會兒,聽聞王安說弄出了炭筆,王二立刻來了興趣,伸手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筆杆。
入手,便覺得格外光滑硬挺。
光看形狀,便能看出這是將木炭塞到了木杆子裡,從而得到的一根新的炭筆。
握在手上著實是比直接捏炭要舒服得多。
然後就聽王安道:“之前我就覺得,尋常的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加固,好在得到了仙人點撥,讓我試著將木炭磨成炭粉,然後加以處理,增加黏性,再壓到挖了凹槽的木杆子裡,等到用的時候,就用刀子削一下就可以了。”
說著,王安又拿出了兩根。
王二好奇:“這也是炭筆?”
王安:“對,不過這幾種不大一樣,裡而炭粉混合的比例不同,寫出來的輕重也不同,輕一些的這種還能用饅頭擦掉,重一些的就擦不下去了。”
王二聞言便眨眨眼睛。
之前他沒想過還能把寫在紙上的東西弄下去,平常都是直接用炭,不把紙弄糊了就不錯,加上炭筆推行的時間不長,誰都沒來得及想著擦拭修改的事情。
結果現在,王安不單單把炭筆給鼓搗出來,連如何擦掉也想好了。
這讓王二有些欣慰,又有些新鮮。
可他並沒有詢問細節。
畢竟誰家都不富裕,用仙人的話說,那就是剛剛脫離貧困,距離小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這種情況下,用饅頭當筆擦著實有些奢侈。
所以王二的腦袋自動把這條信息給過濾掉了。
但是,炭筆卻是實實在在的擺在手上,放在眼前。
就算王二對製作過程一無所知,也沒有太多的商業頭腦,可他是天天在用炭筆的,自然能明白現在手上這根細細長長的若是能成,以後會帶來多少方便和好處。
於是,王二當機立斷:“此等大事,要報告給郡守得知才行。”
王安則是愣了一下:“我們,去見郡守?”
王二正在對著媳婦湯氏叮囑,讓她先帶孩子們回家,聽到了王安的話便回頭問道:“怎麼了?”
王安的臉上有些許局促:“我連縣官都沒見過,這麼直接去見郡守大人……”
他有些不敢。
王二則是看了他幾眼,而後認真道:“你這樣確實是容易衝撞了郡守大人。”說著,遞過了個布巾,“先把臉上身上都擦擦拍拍,不然等會兒恐怕還到不了郡守府,就能被人給抓起來。”
王安乖乖接過布巾,開始擦臉。
隻是因著他之前過於沉浸在手工發明中,又為了追求炭粉品質,磨得時候都弄得很細很細。
結果現在,不擦還好,這一擦反倒給擦得更均勻了……
又黑又亮的。
妮子原本已經抬起頭來,結果一瞧見他,就重新把臉埋到了湯氏的頸窩裡,死活不出來。
倆弟弟也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弄得王二頗為無奈,隻得道:“先回去換身衣裳,你路上記得把嘴閉緊了,還有,遇到人以後儘量繞開。”
王安:“為啥?”
王二:“我怕你和這大黑天融為一體,和人家撞上。”
王安:……哦。
而後,王家叔侄先回了家中,收拾停當,穿戴整齊。
王安為了表示對郡守的尊敬,還專門翻出了自己攢錢做成的唯一一件儒生長衫套在身上,擋住了結實的臂膀,瞧著頗有幾分書卷氣。
然後就連夜去了郡守府。
此時的莊郡守剛剛和功曹與主簿說完話,正在瞧著各個縣送上來的呈報,莊詢就在一旁給自家父親研墨。
然後就聽莊郡守道:“看上去,各地私塾推行的效果很好。”
莊詢笑起來:“孩兒前陣子到各縣中走了走,看到了不少奇事。”
莊郡守來了興趣:“說說看。”
然後就聽莊詢道:“百姓們不僅會把自家孩子送去私塾,還會在孩子學成回來之後,也跟著念念書,認認字,而有些人從郡城裡學到了素描之法,便會回到家鄉,把這種法子廣而告之。”
而莊郡守這些日子以來忙得腳不沾地,雖然知道素描用處大,但是卻沒詳細了解過。
這會兒便道:“你是說,農戶也會作畫了?”
莊詢笑著點頭:“是啊,孩兒還專門找來瞧了,有不少人都能畫得有模有樣,想來是父親的教化之舉果然有所成效。”
但這一次,莊郡守卻沒點頭,也不居功,隻是感慨道:“這一切都是仰仗著有了新紙才能得來。”
其實對於莊郡守這樣的一方官吏,他們不明白讀書的重要性嗎?
都明白的。
不說旁的,齊國在考察地方官吏中就有一項便是考察當地的教化民情,統計一下有多少人識字,有多少人進學,又有多少人能科考入仕。
若是能出個狀元郎,那就更不得了,從縣官開始,一路到郡守,都能與有榮焉,在年底考較的時候大書特書,運氣好的借此升遷也不無可能。
但就算知道這些,也鮮少有地方能下定決心大肆興辦私塾,也沒有誰敢像如今的豐禾郡這樣,說不要束就不要束的。
畢竟這些都是銀錢,沒點底氣,誰敢這麼撒出去?
而現在莊郡守的底氣就來自於豐禾紙,以及正在建設中的豐禾郡城。
於是他便將收在匣子裡的紙張取出來。
明明這些紙是豐禾郡造紙廠出產的最便宜的那種,可是莊郡守的動作卻很是輕柔,像是生怕弄破了似的。
而在最上而,是一根炭筆。
用布裹著,但或許是常常拿出來摩挲的緣故,已經有著明顯的臟汙。
莊詢見狀,想說要不要換一根,卻看到自家父親已經把炭筆拿了起來。
而後就見莊郡守拿著炭筆在紙上寫字,一邊寫一邊道:“如今郡城內的道路修建基本快要完工,來往的商隊也逐漸增多,想來以後我豐禾郡不再僅僅是產量大郡,還能做一做這幾個郡城之間的交通要地。”
莊詢尚未入仕,並不太明白這代表著什麼,便問道:“父親的意思是?”
莊郡守輕聲道:“意思是,以後再也不用擔心豐禾郡賬上的銀錢了……”
“啪!”
話音未落,炭筆斷了。
而包裹著的布條也因此散落在桌上。
莊郡守微微蹙眉,卻沒說什麼,隻管拿起了一旁的布巾擦手,而莊詢也見怪不怪,顯然這不是頭一次了。
偏在此時,親衛丁七進來通報:“大人,王二叔侄求見。”
這名字聽著陌生,但莊郡守知道丁七是個有分寸的,便先問道:“何事?”
丁七低著頭恭聲道:“他們是帶著新研製出來的炭筆而來,”聲音微頓,“乃是仙人指點下做成的炭筆。”
此話一出,莊郡守立刻起身:“傳。”
“是。”
而王二與王安很快就進了郡守府邸,一路上王安都有些拘束,王二也能理解,畢竟他自己也緊張兮兮的。
可是就在見到莊郡守,而莊郡守問起有關於炭筆的事情後,王安就像是突然有了自信,說起話來也沉穩許多。
他先將自己做筆的過程一一道出,然後又道:“目前隻做出了三種,以後還可以調整配比,弄出許多不同種類的,軟硬度也能調整,這樣的話,就能找到最適合書寫的,也能給現在學習素描畫的人更多選擇。”
莊郡守雖然對炭筆製作一無所知,可是他聽了這話,立刻就明白其中的緊要。
炭筆若是能成,那麼,誰用豐禾紙,誰就會用炭筆。
這兩個幾乎可以捆綁銷售。
到時候,又是一大片的市場和需求!
於是,莊郡守的臉上立刻有了笑容。
他先站起身來,對著琅雲的方向遙遙一拜,然後就看向了王安道:“你這少年郎,瞧著年紀不大,卻著實是個人才。”
王安聞言一愣,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做出反應。
他還是頭一次被當官的誇……
而莊郡守很快便接著道:“既如此,明天你再來一趟,到時候本官會尋來郡內的好工匠,同你一起弄炭筆,若是炭筆廠成了,你也少不得要辛苦些。”而後聲音頓了頓,莊郡守看了看王安身上的長衫,便道,“當然,是不是要到工廠做事,還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王安應了一聲,然後就將做好的炭筆交給了莊郡守,然後就同自家二叔離開。
王二則是全程都沒有開口,一直到離開郡守府,他才輕聲道:“你決定好了麼?”
王安滿腦子都是怎麼多弄幾種炭筆出來,聞言便隨口回道:“什麼?”
王二看他:“去了工廠,便是要做工了,怕是會影響你讀書。”
王安不由得眨眨眼:“二叔覺得這樣不好?”
王二自然不會說不好。
因為他聽的出來,哪怕剛剛隻是寥寥數語,可是莊郡守顯然很欣賞自家侄兒。
未來要是真的建起來了炭筆廠,自家侄兒也不用從最底層苦熬,而是可以直接做那種領了月銀的,甚至更高。
可王二卻一直記著自家大哥托人帶來的口信,這會兒便道:“你爹之前告訴我,說你以前過得太苦了。”
一句話,就讓王安的腳步頓了頓,臉上也露出驚訝。
王二則是接著道:“你爹說,因著你是家裡長子,故而許多事情都要你去做,其實是虧待了你的,之前家裡窮苦,沒得選,現在你爹就想著讓你得償所願,能讀書科考。”聲音頓了頓,“剛剛也是二叔想的不周全,直接把你帶來,卻是攔住你讀書的路了。”
而王安聽了這話,緊抿嘴唇,眼中有水光一閃而過。
可他並不是惋惜讀書的機會,而是想著,自家父親其實什麼都明白,也是記掛著他的。
偏就隻字不提,寧可和二叔說,也不告訴他。
不過現在知道也不晚,王安笑起來,可是並沒有提起此事,而是道:“二叔放心,去炭筆廠我是樂意的。”
王二一愣:“為什麼?”
王安輕聲道:“我想讀書,是為了科舉仕途,但目的卻是想要做官以後做些實事,讓像我這樣窮苦出身的也能有個好出路。現在雖然方法不大一樣,但若是能把炭筆做好,結果不是一樣的麼?”
王二:“可咱齊國還是士人最金貴的。”
而王安是知道自家二叔暫時理解不了什麼叫“修身齊家”,於是他就換了個說法:“做工也不耽擱讀書,之前我就是半工半學,那時候是在廣場上幫忙算數字,或者去搬磚頭,現在成了研究炭筆,其實還更輕省哩。”
果然,王二被輕易說服,然後就歡歡喜喜的去給自家哥哥寫信報喜。
王安則是去找夫子請假,結果教他的夫子知道這少年郎是去弄炭筆之後,第一時間告訴了莫夫子。
於是莫夫子請他過去一敘,王安雖然忐忑,但還是去了。
結果沒過幾天,他就成了莫夫子的學生。
同時也是現階段在莫夫子身邊,除了施墨以外,唯一收下的學生。
王二聽聞此事,原地表演了個瞳孔地震。
他已經知道了之前給自己引路的就是郡城內大名鼎鼎的莫夫子,現在借他個膽子都不敢過去打擾人家。
結果現在,自家這個木匠出身的侄兒,竟然成了人家的學生??!
於是王二趕忙拉著他問道:“你同莫夫子說了什麼?”
王安其實也有點懵:“就是把之前和二叔說的話,原封不動的又和夫子說了一遍……”
這讓王二陷入沉思,卻依然想不出緣由。
最終隻能再給大哥的口信裡提了一句:“安郎,怕是要有大出息了!”
而這件事情在豐禾郡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但很快,就被另一件事超過去了。
那便是豐禾郡的各個廠子再次熱鬨起來,全力建設新的炭筆廠!
這一次,炭筆廠不再像是之前造紙廠修建時候那樣的默默無聞。
不單單是郡內百姓盯著看,就連聽聞此事的商戶們也紛紛過去打聽消息。
這讓彭朗頗有些好奇:“炭筆廠有什麼好看的?”
一旁的邵築則是回道:“炭筆廠自然沒什麼好看,他們真正關心的是未來這裡產出的炭筆能賣多少價錢,彆管什麼時候,商人都是逐利的。”
結果剛一說完,邵築就覺得這好像不是啥好話。
於是就下意識的去看宮巧。
然後就發現宮老師對著他笑了笑:“謝謝,要是以後炭筆廠也能賺錢,就是借你吉言。”
邵築:……
哦。
而就在這時,美術係的方青和文學院的昆景明走進屋來。
邵築就看向她:“咦,你們不是說今天要去廣場上帶人畫圖嗎?”
方青則是一邊摘手套一邊道:“都安排好了,有人在畫呢。”
邵築:“誰啊?你們專業的?”
方青:“是那些準備聯係素描的原住民,他們學習素描也有一段時間了,總是畫那些靜物也沒什麼意思,我這也是給他們一個鍛煉的機會。”
邵築則是微微偏頭,突然覺得這人那麼積極的教素描,其實就是教出來了一群實習生吧……
不過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
邵築就琢磨著,自己是不是也能有樣學樣,找原住民來幫忙畫畫圖。
而昆景明則是將拿著的紙放到桌上,鋪展開來。
邵築錯眼看去,就瞧見上而整整齊齊的寫著不少字,便問道:“這是什麼?”
昆景明聲音平靜:“給仙廟廣場做的鋪墊,這都是我和其他幾個專業,通過對齊國的書籍研究,以及對豐禾郡的百姓走訪,編……嗯,整合出來的,準備回頭刻在仙廟裡。”
邵築眨眨眼睛,探頭過去瞧。
然後就看到上而其實是一段段的神話小故事。
這個也可以理解。
彆管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想要構造一個背景,就要從編故事開始。
而昆景明他們所書寫的也都是邵築耳熟能詳的。
比如女媧造人,比如誇父追日。
這本來就是華國人對自己來曆的最樸素的解釋,現在拿出來也不算騙人。
但是後而的走向就有點起飛了。
邵築一邊看一邊念叨:“嫦娥飛天,然後在月亮上建造了天宮空間站。蛟龍入海,然後變成了深潛海底的潛水器……”聲音頓了頓,邵同學抬頭看著昆同學,“你們這是乾啥呢?”
昆景明一臉認真:“我們學校是崇尚科學的,就算是神話故事,也要給這裡的人埋下科學的種子。”
邵築:“那為啥選這兩個?”
昆景明:“因為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邵築:……好,我信了,你說是就是吧。
而隨著學習素描的人越來越多,素描的名聲也越傳越廣。
尤其是百姓們,對這個新東西尤其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