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一生兩世(中)
女王,要死了?
唐娜愣了好一陣子,身體一動不動,就像是雕塑一般,就那樣呆呆的盯著自家王上看。
一開始女王還陪著她兩相對望,配合地維持住悲傷氣氛,但是時間久了,就有些撐不住,開始伸出手去摸書,想要一邊看一邊等。
結果她剛一動,唐娜就回過神來。
“嗖”地起身,大步衝到了榻前。
許是因為動作太急,袖口都飄了起來,硬生生帶起了一陣風。
女王嚇了一跳,急忙將書冊放回去,身子也坐直了些,隨時準備著萬一這人刹不住車跌過來,她好扶住對方。
而唐娜並不準備碰她,恰恰相反,一切都顯得尤其小心。
她在榻前蹲了下來,指尖顫抖得捧住了女王的雙手,嘴唇嗡動,卻說不出話,沒多久,臉上就是冰涼一片。
算起來,唐娜甚少落淚。
以前是班奎的侍衛長,又有王室血脈,基本上沒人敢給她氣受,而本身的脾氣也是個直率爽利的,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做不出那種感傷模樣,當真是個流血不流淚的脾性。
後來做了齊國太子妃,再到齊國王後,看上去是聯姻,其實是嫁給愛情,後宮隻她一個,夫君溫柔知禮,兒女活潑孝順,她更是沒有煩心事兒。
曾經,唐娜一度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流眼淚了。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隻不過是沒有碰到傷心事罷了,真的遇上,這淚水怕是比誰都多。
女王也沒想到對方哭得這樣凶,沉默片刻,便捧住了她的臉,另一隻手拿著手帕給她輕輕擦拭,嘴裡輕聲道:“莫哭了,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嗎?”
唐娜眨眨眼睛,瞧著自家王上鮮活的臉,下一秒卻是眼圈更紅,一雙碧綠眸子就像是被扔進水裡的綠寶石,通透又可憐。
女王愈發無奈,輕聲道:“早知道就不同你講了,我現在說自己還有治愈的可能還來得及嗎?”
唐娜輕輕搖頭,抽噎著低下了頭。
換成旁人,或許仍會懷揣希望,期待奇跡發生。
可是唐娜與女王一起長大,對彼此的性格也是了如指掌。
說是快死了,便是沒救了,連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唐娜握著女王的指尖,突然驚覺,這人的手竟是如此涼。
哪怕穿著裘衣,燒著地暖,依然溫不熱身子。
明明是如花麵貌,卻好似已經油儘燈枯。
唐娜又想哭了。
可是這一次,她忍住了,用力的擦了兩下眼睛,然後才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要不要再讓我帶來的太醫看看?”
女王笑了笑,輕聲道:“其實我去看過,隱姓埋名,用了一年時間遍訪名醫,結果都是一樣的。”
“治不得?”
“治不得。”
唐娜縮緊手指,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而女王見已經把窗戶紙捅破,索性把事情跟她說個清楚:“這病大抵是遺傳的,過往王族或早或晚都會出現臟器疼痛,有些是心,有些是胃,不一而足。”
唐娜啞著嗓子:“可是從未聽說有因此喪命的啊。”
女王笑了笑,聲音輕飄飄的:“那是因為以前的班奎閉塞,內外不同,醫術也不發達,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的是什麼病,”聲音微頓,“加上,王族的職責之一就是平息天怒,所以大概也沒什麼機會等到順利病死那天吧。”
平息……天怒?
唐娜微愣,然後就想起了在仙人剛到班奎島的那天,從火堆旁邊救出了自家王上。
而那時候就是因為整個班奎都覺得,黑水是天降神罰,所以女王為了平息天怒,就選擇架起高台,點燃火堆,準備生祭了自己。
如今看來,那時候的想法簡直愚昧極了,可是從女王|毅然決然的態度上看便知道,班奎過往的君王都早早做好了心理準備,要為了國家和子民舍掉命去。
女王顯然也回憶起了往事,笑道:“與我而言,既然我受了百姓奉養,錦衣玉食,那有些事情就是我應儘的責任,沒什麼好挑剔的。隻能說運氣不錯,得了仙人庇佑,倒也是讓我能等到今時今日,不然怕是永遠不知王族的血脈到底有何種病症。”
唐娜麵露心疼,不知如何作答。
女王見她不言,以為她在擔心自身,便寬慰道:“你且放心,這病隻遺傳嫡係,你或者其他王室總歸是無事的,必能長命百歲。”
唐娜卻看著她道:“如果琅雲仙境還在就好了,我可以去求求他們,讓王上能康健,哪怕用我的壽數去換也好。”
女王卻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溫聲道:“莫說仙人不管這些事,就算他們在,你真的求了,他們怕也隻是告訴你不要封建迷信。”
唐娜:……確實如此。
許是因為哭了一場,她的心情平複很多。
就算唐娜執意讓自己帶來的太醫來看,得知確實時日無多的時候,她也沒有像是之前那樣崩潰。
原本就是個爽利脾氣,現在既然木已成舟,索性就接受現實。
唐娜便派人去給齊國國君送信,說自己要在班奎多留一陣,然後就整天跟在女王身邊,同吃同住,出門也是同駕馬車。
倒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她還是那個班奎侍衛長,每天總和自家王上形影不離。
女王則是覺得她作為齊國王後,總不好一直留在“娘家”,無奈唐娜堅持,女王也就隨她去了,後來也樂得和唐娜在一處說話。
隻一點不好,那便是躲不過吃藥這關。
女王裹著披風,即使麵容蒼白卻依然遮擋不住容貌姣好。
她看著唐娜手上的藥碗,緊抿嘴唇,有著明顯的抗拒。
唐娜則是拿出了哄孩子的耐心道:“今天就這一碗了,王上乖,捏著鼻子一昂脖子就喝進去了。”
女王擰著眉,低聲道:“吃藥片不行嗎?”
唐娜溫聲細語:“王上說得對,我差點忘了,”然後她去倒了五六個藥片在手上,有白的有粉的,還有膠囊,一並遞過去,“就著藥湯一起喝了。”
女王:……
早知道就不提醒你了。
見逃不過去,女王藥片一塞,藥湯一灌,根本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硬給喝了下去。
唐娜則是在把碗拿開的同時,往女王嘴裡塞了塊糖。
彌漫開的水果甜香略略衝散了口中苦味,但已經被苦麻了的舌頭硬是從本該甜的糖塊裡嘗出了些怪味道。
想要吐出來,但是看著唐娜一臉關切的看著自己,女王到底還是把糖含住了。
粉腮被頂得鼓起來一塊,嘴唇緊抿著。
總是果決莊重的女王陛下此刻看上去莫名惹人疼。
而她低頭摸肚子的時候,唐娜急忙撂下了手上的東西,走過去問道:“王上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女王的指尖在衣服上緊了緊,深吸一口氣,咽下了喉嚨裡的血腥氣。
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語氣很是委屈:“這藥越吃越多,我現在明明沒吃飯,卻覺得已經飽了。”
唐娜見她這樣委屈巴巴,有些想笑。
可是聽了她的話,又是止不住的心疼。
偏偏還說不出安慰的話。
彼此都清楚,女王已經命不久矣,既然如此清醒就沒有必要編善意的謊言了。
於是,唐娜抱了她一下,同時昂起頭,迅速眨眼,散掉了眼中的淡淡水汽。
在看向自家王上時,她已經恢複了笑容滿麵:“今天可要繼續讀書?”
說著,就準備去取書冊來。
沒想到,往常總是抱著那幾本書不撒手的女王卻搖搖頭,輕聲道:“今天太陽不錯,我想出去走走。”
“王上要去何處?”
“到城裡瞧瞧吧,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我的子民和我的國家了。”
唐娜承認,自己心裡是很不願意讓女王出門的。
如今已經入了深秋,天氣寒涼,怎麼看都不適合病人。
可她同樣知道,女王似乎好說話,但這個人一旦想要做一件事,便不會輕易更改。
剛剛能哄她喝藥,是因為女王自己也知道這碗藥必須喝,勸一勸也就聽了。
而現在她要出門巡視,這是身為君王應有的權利,也是義務和職責,唐娜沒有理由阻止。
於是她隻是皺緊眉頭,卻並沒有說彆的,快步去取了衣裳來。
秋衣秋褲,毛衣毛褲,皮衣皮褲,裘衣鬥篷。
這些東西儘數被搬了出來,堆在榻上。
旁邊還擺著各種帽子和圍巾,看上去數量驚人。
就連女王自己都沒想到,她竟然有這麼多衣裳,一時間都有些被嚇到了。
看到唐娜還想翻找,女王急忙道:“難道想把這些都穿在我身上嗎?”
唐娜動作微頓,轉過身道:“我怕你冷到。”
女王無奈:“可這些真的穿了,且不說會不會被裹成球兒,單單說重量,親愛的唐娜,你不會想要壓壞我的對吧?”
唐娜聞言,臉上微紅,不自覺地想了想變成球兒的自家女王……
嗯,人生無難事,隻要肯放棄。
最後女王依然是尋常衣裳,就是外麵裹了一件厚重的裘衣。
她想要弄個更薄點的,無奈唐娜看著她的那個眼神太過懇切,似乎隻要自己搖頭,對方就要哭出來。
無法,女王還是微微抬起脖子,讓她給自己係帶,嘴裡嘟囔:“其實我不覺得冷。”
唐娜笑著看她,滿臉寫著不信。
女王便沒有再說。
其實她真的不冷,連她自己都覺得稀罕。
分明往日裡燃著地暖都會覺得冰冷刺骨……
女王的表情突然頓住了。
她的瞳孔微微動了動,然後就拉住了唐娜:“我要取個東西。”
“王上你說,我去拿。”
“你拿不出來的。”
說著,女王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博物架前。
這般動作引得唐娜一陣驚訝,要知道,女王病重之後,大部分時間都是臥床,渾身無力,走起路來都很費勁。
難得看到如此有力的模樣。
而就在她愣神時,女王已經打開了博物架上的機關。
很快,後麵的牆壁上出現了個暗格。
很小的一個,大小隻能容下一個不大的盒子。
但對女王來說,已經夠了。
她走過去,伸出手,輕輕地拂過了個密封好的筆記本。
黑色的封皮,也沒有用什麼名貴的原材料,看上去平平無奇。
可這個本子裡記載的東西卻幫助班奎平穩過度,飛速發展,並且推了一把農業和武器製造,讓班奎到現在依然可以安享太平。
而這個本子的側麵,寫著兩個字。
紀良。
女王的指尖碰了碰,很快就收了回來。
隨後,她將下麵的錦盒取出,打開來,裡麵躺著一個小瓶子。
這個東西唐娜認識,聽聞是一位仙人留下的,味道奇香,到現在這片大陸都無人能仿造出來。
尋常時候,女王都是很寶貝的,從來都妥帖放好,甚至加了好幾層密封,生怕裡麵的東西揮發光了。
但現在,她竟然擰開瓶蓋,在手腕和耳後點了好幾下。
就連唐娜都能聞到那股悠然中帶了些清爽的香味。
她有些驚訝:“王上怎麼舍得用?”
女王笑了笑,輕聲道:“此物原本就是防蚊蟲用的,我病了這許多日子,難得出趟門,總要防範多些才好,”聲音頓了頓,她放輕了聲音,“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再用,還真有些舍不得。”
唐娜鼻子一酸,可依然帶著笑:“看你說的,如果喜歡,今天晚上弄一些在床帳上,做夢都能夢到滿室花香。”
女王笑笑,卻沒回應,隻管將瓶子重新安放好,塞回暗格,將一切恢複原樣後,盯著看了幾眼,便決然轉身道:“我們走吧。”
唐娜緊跟上:“王上,要不要輪椅?我讓人準備了。”
女王輕輕搖頭:“今天太陽好,我想走走。”
唐娜見她興致高,也就沒說什麼,悄聲讓人將輪椅帶著跟在後麵,然後就陪著女王一道朝著王宮外走去。
如今的班奎國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街道繁華,樓閣林立。
雖然沒有太多高的建築,可是火車汽車都是齊備的。
特彆是工廠的建造方麵,更是一座接一座,越靠近黑水的地方工廠越多。
不過,班奎最為人稱道的並不是這些,而是他們的財富。
城中的房屋,是國家出錢蓋得。
大片的廣場,是國家出資建設。
而城中那些花園景觀,每每都讓懂行的人無比驚歎,要知道,裡麵的花卉植物都不便宜,但班奎卻能做到常見常新,就是為了能給城市增添鮮亮,就可以花費流水的金銀。
誰看誰都得說一句好家夥。
女王顯然也很喜歡城中的基礎建設,她一邊走一邊說:“真是漂亮,之前仙人說的果然是真的。”
唐娜正輕輕扶著她,聞言便好奇問道:“仙人說的哪句?”
女王笑道:“班奎必須要好好學數學,不然以後,總有錢多得不知道怎麼花的時候。”
唐娜也想到了此事,不由得跟著笑起來,然後便感慨道:“仙人說的總是對的,他們老說自己不懂預言,可我看那是仙人們謙虛,他們分明會得很。”
女王則是看著眼前的一片欣欣向榮,心情大好。
而她雖穿著裘衣,帶著兜帽,遮擋住了臉麵,但是身邊跟著唐娜,身後則是侍衛長赤兀,任誰都猜得出她的身份。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興奮,但沒有誰會上來打擾。
女王所到之處,班奎人或遠或近地停下腳步,躬身行禮,安靜又恭敬。
這是班奎人對於他們的女王發自內心的崇敬和尊重,女王將這一生都貢獻給了王座,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給了她的子民。
但這些滿心愛戴的班奎人並不知道,他們的王上已經病入膏肓。
而女王也沒想過要告訴他們。
她停了下來,思索片刻,伸手摘掉了兜帽。
雖然麵色蒼白,但是她依然是極好看的。
許是上天對女王的眷顧,哪怕病了,也是病美人。
嘴唇用了口脂,臉上用了胭脂,而現在的氣色比起前些日子要好上許多,笑起來時竟是越發美麗動人。
隨後,女王就對著班奎人們招了招手,嘴角帶著溫柔的笑。
眾人立刻躬下身子,隻有這樣才能忍住尖叫驚呼的衝動。
隻留下一句:“王上福安!”
女王笑著看他們,緩緩開口:“是班奎福安。”
聽了這話的民眾立刻改口。
一時間,“班奎福安”的歡呼響徹雲霄。
而看著這一幕的唐娜卻覺得自己的眼眶又開始發燙。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淚水竟是這樣多。
到底忍著了,一直到女王重新戴好兜帽,走到了無人處,唐娜才抽泣兩聲。
女王拍拍她的手:“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我看你這些天把以前攢著的眼淚都流完了吧。”
唐娜抽抽鼻子,聲音裡都帶了水汽:“要是王上好好的,我也不想哭。”
女王笑著看她,輕聲道:“那你還是哭吧,隻是答應我,淚水在我這裡就算流光了,以後不要再哭了,要好好過生活,我會保佑你的。”
沒想到,唐娜聽了這話,卻哭的更凶。
也是因為淚眼婆娑,讓她有些看不清道路。
等好不容易止住了,便發覺已經走到了一處棚屋。
這是之前唐娜就來過的棚屋。
旁邊有農田,還有蘭花花圃。
見女王要往裡麵走,唐娜攔了一下:“天冷了,要不還是不要去了。”
女王聲音輕輕:“我想去。”
唐娜一下子就軟了心,扶著她走了進去。
裡麵的一切都很乾淨,想來是每天都有人精心打理。
除了桌椅,便是一個竹製躺椅了。
女王坐了上去,身子放鬆,舒服的舒了口氣。
唐娜則是搬了個杌子坐在旁邊,小心的選著角度,給女王擋著風,嘴裡道:“剛剛你摘下兜帽是為了與民同樂,我不好說什麼,可現在總要細心些,不然回去又要咳嗽的。”
女王則是笑著,臉上泛著紅暈,似乎很是高興:“能看看國泰民安,就比什麼藥都管用。”
聽了這話,唐娜一臉無奈:“是是是,我慣是知道你的,那時候年紀小,姑娘家都喜歡花喜歡粉,偏就你,喜歡看地圖,喜歡看折子,我瞧著你把工作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女王毫不示弱:“你不也是?我好歹還會做女紅,你就天天抱著劍,追著那些男侍衛要找人家打架,硬生生一路打到了侍衛長的位置,不知道多少郎君被你揪掉了胡子。”
唐娜聲音一頓,然後嘟囔著:“被人聽到的話,又是一筆筆的黑曆史,我們這算不算互相傷害?”
女王低笑道:“放心吧,哪怕史官知道,也隻會寫我勤於政務,寫你少年英才。”
唐娜:……
果然,耍筆杆子的人才是最厲害的。
泥爐上的水燒開了,唐娜拎過來沏了盞茶,嘴裡則是問道:“其實我以前就想問你了,為什麼你選了那麼久的夫婿都沒選定?”
女王握著溫熱杯盞,並沒有喝,隻是暖手,然後輕聲回道:“一來是我知道了身上的病,不想要拖累個好男兒當鰥夫,二來是我發現我還是不合適有子嗣。”
“因為病嗎?”
“倒也不是,醫學在發展,之前齊國的譚家全家目翳,現在不也是能治了麼,我隻是有件事情要做,這件事有可能會動搖王室根基,而我命不久矣,沒有辦法培養出一個英明君主,既然如此索性放棄,擇能者居之才是為國為民。”
唐娜相信她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因為這人一直都是把家國天下擺在最前麵的。
但就在這時,女王又道:“當然,還因為我不想湊合了。”
唐娜微愣。
女王笑著看她:“其實之前我說錯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