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我把聯姻產子當成了工具,當成了生意,說起來或許容易,但是做起來,確實是太難了。”
“是因為王上心裡有人了嗎?”
女王的眼睛微微睜大。
唐娜則是柔聲道:“你以前不喜歡蘭花,不喜歡棚屋,也不喜歡任何沒有效率的事情,可你現在會選擇這些,想來便是情之所至。”
女王久久沒有回答。
這讓唐娜有些忐忑起來:“是不是我讓王上不高興了?”
女王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才搖頭,輕聲道:“我隻是想通了一件事情。”
“王上想到了什麼?”
“我確實是心悅一人,但是從頭到尾,我做的所有選擇,都與那人無關,甚至都沒有想過他。”
在女王心中,任何事情都是有順序的。
國家安全,國家發展,國家繁榮。
想要做到這些,要考慮農業工業,還有商貿軍事,可以說這些把她的人生都塞滿了。
女王輕笑,歎道:“我有時候連自己都想不起來,更何況是想他呢。所以你瞧,我還是和當年一樣,連自己都能算計進去,感情於我而言就是奢侈品,可望不可即。”
當年,她因為舍不掉自己還脆弱的國家,所以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目送紀良離開。
現在,她還是那個她,考慮了一切,就是沒想過自己。
作為君王,她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優秀。
可作為尋常人……好吧,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尋常,大概一般人的活法從根上就不合適她。
唐娜握著女王的手寬慰道:“各有各的活法,王上已經做到了最好,所有班奎人都會感念你的。”
女王依然笑著道:“事實上,我不覺得傷心,這是真的,我沒吃過愛情的甜,也沒感覺過苦,所以我不在意,隻是有點可惜,當初我要是能膽大一些,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他,然後再揮手作彆就好了。”
唐娜輕聲:“王上可以找他來說啊。”
女王搖頭:“找不來了,他不在了。”
唐娜以為那人死了,不由得麵露唏噓。
殊不知女王說的是琅雲人,那些人離開的那樣乾脆,連點念想都沒給人留。
而女王倒也沒有多傷心,輕聲道:“罷了,人生哪有一帆風順,現在我對得起後世,也對得起前人,已是圓滿。”
隨後,她就深吸了一口氣。
唐娜見狀,忙問道:“可是哪裡不舒服?”
女王用手摁了摁胸口,閉著眼睛呆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唐娜,我的蘭花香包落在了殿裡,沒有拿出來,你去幫我取一下好不好?”
唐娜有些擔心:“可現在天冷了,這棚子四處漏風,你一個人在此處能行嗎?”
女王笑道:“我隻是病了,又不是小孩子,冷熱還是知道的,而且這地方看著尋常,但該有的采暖都是有的,更何況,”她摸了摸身上的裘衣,“你都把我裹成熊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寒涼的。”
唐娜似乎被說服了。
她將暖爐塞在女王手上,又給她緊了緊裘衣的領子,輕聲道:“我快去快回,王上先歇歇吧。”然後就裹好披風快步離開。
就在她剛走不就,女王就用力捂住了嘴巴。
手指摁在臉上,直到指尖發白,這才忍住了咳嗽。
可是湧上來的血氣卻是忍不住的。
當赤兀察覺到不對快步進門時,看到的就是女王喂側著身子,用帕子捂著嘴,卻還是擋不住指縫裡的鮮血。
茶盞被她捧在手中,裡麵原本清冽的茶湯現下已經是一片赤色。
零星的血滴砸在地上,瞬間染紅一片。
赤兀被嚇得呼吸一滯,急忙上前,嘴裡則是朝著外麵道:“來人……”
女王卻止住了他:“彆喊。”
赤兀好似被摁了消音鍵,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可他的身體卻是止不住的顫抖,蠻人出身的赤兀身形高大結實,可就是這樣一個魁梧的漢子,現下卻是隻能急的原地轉圈,滿臉急切,卻不知道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女王倒顯得很淡定。
因為怕唐娜看了傷心,所以她將這口血忍了一路。
現下終於吐掉,反倒覺得舒暢許多,甚至身上都舒服了起來。
就好像恢複健康一般。
但是女王知道,自己這是回光返照。
死之前,都會有這麼一下的。
從剛剛出門前的輕鬆她就知道自己時候到了,所以她拿出了一直寶貝的小瓶子,取出一些抹在手腕耳後,到現在都能聞到香氣。
如今看來,回光返照也有時效。
現在,她的時候快到了。
於是,女王把裝滿血的茶盞放到一旁,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確定自己神色如常後才緩緩道:“先不要告訴唐娜。”
赤兀猶豫片刻,開口道:“可是,她很快就會回來。”
女王搖頭:“放心吧,不會的。”
說著,女王的指尖輕輕摸了摸手上握著的蘭花香包,手腕一轉就將它重新塞回懷中。
隨後,她整了整衣冠,沉聲道:“來人。”
立刻,藏在暗處的心腹現身,單膝跪地。
赤兀見狀,也迅速跪了下去。
然後就聽女王道:“待孤死後,將孤安放在大殿匾額後的遺詔取出,昭告天下,不得有誤。”
“是。”
女王笑了笑,並沒有提起遺詔裡麵的內容。
因為她知道,如果自己現在說出來,恐怕眼前這兩個人要嚇壞的。
一旦露了行跡,怕是後麵的事情就不好執行了。
在遺詔裡,她沒有提及繼承人,因為未來的班奎不需要繼承人,也沒有說虎符的歸屬,因為會有新的人接管。
而女王要做的隻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廢掉自己的王位,並且警告後人,不得複辟,誰想要重建帝製便是與班奎為敵,人人得而誅之。
換言之,她,班奎女王,要自己親手結束封建製度,推著班奎走向一個新的時代。
注定會成為曆史主流的時代。
而她也清楚,這遺詔一旦頒發,隻怕改變的不單單是自己一國,怕是其他國家也會為之側目。
不說彆的,那個送給自己《曆史》《政治》的齊國宰相譚旻就必然會有所動作。
譚旻之所以會在班奎新政上給了她諸多建議,為的就是這一天,讓女王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對此,女王心知肚明,願意同他互惠互利。
至於以後自己的名聲……
死都死了,管什麼洪水滔天。
想到這裡,她難得的輕鬆起來。
重新把身子埋進了躺椅裡,她輕聲道:“我想休息會兒,你們出去,我不喊就不要進來。”
心腹和赤兀都很擔心,但他們更加忠誠,應了一聲就退了出去。
女王則是睜著眼睛,看著不遠處的蘭花花圃,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念叨著:“我終於要死了。”
人人都怕死,可她不怕。
她這輩子著實是太累了。
無愧天地,無愧國民,但她真的累了。
能歇歇也好。
她有點慶幸自己遺詔裡叮囑了,死後要埋在蘭花下麵,這大概是最好的結局。
而世人都說,人死前是會見到走馬燈的,能看到過往的經曆。
女王閉上眼睛,也能看到。
但是讓她意外的是,她明明很少想起紀良,可最後的走馬燈,那人卻占了不少篇幅。
想來也對,自己記得他的生日,記得他的話語,記得很多很多,雖然覺得不在乎,可到底還是有些想念的。
她小聲念叨:“下輩子會見到嗎?大概是不會吧,一抹幽魂,和神仙差距著實是有點大。”
這本是她的自言自語,剩下的不過就是安然等死。
萬沒想到,居然能得到回應。
【叮,規則審核中……符合規則。】
【身份審核中……審核通過。】
女王有些驚訝。
走馬燈,居然還有配音?
但這個配音怎麼有點機械的感覺?
而就在這時,那聲音接著道:【身份錄入中……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女王愣了一瞬,似乎被這種從未遇到過的事情給搞得有些懵。
但或許是因為人之將死,膽子就大,加上她確實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考慮太多,便沒有深究對方的身份,隻當是在和黑白無常對話便是了。
而那聲音又問了句:【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女王蒼白的臉上有了淡淡笑意:“我沒有名字。”
【……請不要戲弄係統,人哪會有沒名字的?】
女王回道:“或許以前是有的,但是當我成為王之後,就沒人會喊我的名字,差不多就等於沒有了,總歸隻是個代稱,不要就不要了吧。”
可是那個機械音卻很堅持:【你得給我一個名字,哪怕現編一個也好。】
“為什麼?”
【我需要錄入數據庫。】
女王有些迷茫,鑒於異世界距離電子信息時代還有些遙遠,所以她並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
隻是想著,數據庫?這是地府閻王生死簿的彆稱嗎?
女王雖然做了多年君王,性子還算隨和,而且她意誌堅定覺得自己也是個普通人,會生老病死,既然死了,自然就歸地府管理,人家的規矩當然要遵守。
於是女王便想了想,回道:“那就叫九畹吧。”
【哪個wan?九碗飯的那個嗎?】
“不,是‘九畹招魂費楚辭的’的九畹。”
片刻安靜之後。
【叮!錄入完畢!】
【你們人類就是詞兒多,如果不是我錄入過古詩文大全,恐怕還不知道這倆字兒呢。】
剛剛給自己起了新名字的女王有些疑惑地想著,這人說話奇奇怪怪的,什麼叫“你們人類”?
不過很快她就想通了。
神仙嘛,總歸是和凡人不同的。
於是,她讚了句:“仙君學識淵博。”
而那人回了句:【還是叫我係統吧。】
“好的,係統仙君。”
係統:……算了。
學習人類的第一步就是學會放棄。
於是,係統開始走流程:
【身份確認中……身份確定完畢。】
【身體識彆中……warning……修複完成,身體識彆完畢。】
【即將開始傳送,請做好準備,耐心等待。】
女王立刻感覺到身體開始慢慢變輕,低頭看,居然覺得……有些模糊……
死就死吧,怎麼身體還沒了?
於是,她趕忙問道:“傳送?傳送去哪裡?”
係統從不撒謊,如實回答道:【之前的琅雲任務中,有人積攢了足夠的積分,可以帶走一物,隻是當時你並不在傳送範圍內,而強行從範圍外帶走活人違反規則,所以延遲至今。】
這句話,每個字她都認識,但是連起來,卻是聽不懂了。
好在她很會捕捉關鍵字,在意識漸漸模糊之前,強撐著問道:“是誰,要帶走我?”
【紀良。】
這個名字出現的瞬間,她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撞在了心坎上,意識都清醒了些。
於是,女王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他……他為什麼想帶我走?”
係統同樣給出了回應:【其實他對我說的是要帶走香包,但是最後一刻,嘴裡念得卻是你。任務對象改變,香包就被留下,你現在也符合規則,終於可以執行。】
女王依然有許多疑問,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會是什麼樣子。
而人對於未知總是畏懼的。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鐘堯那樣,拚著命都不要都要順遂本心的。
……好像,自己的命本就沒了。
想到這裡,女王突然生出了勇氣。
她這輩子走事業線走到了頭,可以說,這世界上找不出幾個事業線比她還漂亮的。
那麼到了生命的最後,她為什麼不能為了自己活一次?
拚一把感情線。
大不了就是這條命罷了。
然後就聽係統道:【鑒於目標對象對任務不夠清晰,係統開啟最後確認:因為是延遲傳送,並不能確保百分百準確率,存在一定危險性,請考慮清楚後告知係統,是否同意啟動傳送?】
女王閉上眼睛,用力攥緊了手上的香包。
她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生機在迅速流失,與此同時,又感覺到了一陣陣的拉扯。
可她不覺得疼,也不覺得怕。
風吹過,帶起了一片蘭花馨香。
她聽到自己無比堅定地說道:“我,同意。”
下一秒,便沉入了無邊黑暗。
空蕩的棚屋裡,已經空無一人。
隻有一枚蘭花香包安靜地躺在竹椅上。
而女王在傳送的過程中並不是完全昏迷,隱約還有些感覺。
但是這種感覺很模糊,有時候覺得擠得難受,有時候又覺得被扯得想吐。
可是身體根本不受控製。
甚至,她都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很長,也可能隻是一瞬,她突然感覺到自己落在了實物上。
有些柔軟,指尖摸了摸,感覺摸到了棉質布料。
鼻尖縈繞的是淡淡的蘭花香氣,混合著薄荷香,頗為好聞。
可還沒等女王做出什麼反應,就聽到了一個聲音。
“叮!”
她猛地睜開眼睛,身體也下意識的進入了警惕狀態,同時伸手往旁邊摸自己的佩劍。
結果,摸了個空。
女王微愣,然後才打量四周。
這裡是個很普通的房間,並不大,從擺設上來看明顯是臥室,而且是琅雲仙人很喜歡的裝修風格。
衣櫃,窗簾,還有一張床。
女王現在就坐在床上。
隻是目之所及並沒有看到蘭花的痕跡,可分明能聞到味道。
她心中疑惑,然後轉頭。
突然四目相對。
手機的消息提示音還在響,係統的同款聲音響個不停。
正準備入睡的紀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有些震驚,又有些迷茫。
而女王也認出了他。
即使對方看上去長開了些,模樣有了些許變化,可,這確實是紀良。
那個愛說愛笑的紀仙君。
紀良確實是被嚇到了。
試想一下,床上突然憑空出現了個大活人,誰能保持淡定?
可是當他看清楚對方的臉時,表情就從震驚轉為疑惑,最後更是一聲歎氣:“是夢吧,怎麼又夢到你了呢。”
這句話,字少,但是信息量卻很大。
女王從來都是理智聰慧的,她嘴角微翹,哪怕新生剛剛開始,但她覺得自己贏了。
先是事業線,然後是感情線。
她要贏麻了。
而在女王的耳邊,機械音再次響起:
【叮,傳送成功!】
【身體檢測中……檢測完畢。】
【係統即將脫離,祝你一切順利。】
=番外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