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婆子在林家仆從的引路下來到了後院。林主簿將比試的場地設在此處,場地空曠且不怕油煙。評委的看台就設在兩個灶台之前,呈三麵環繞的方式。兩個灶台一左一右,各自的案板也都擺放的整整齊齊。灶台的後麵是一排空位,兩家帶來打下手的人在後頭忙。
方婆子過來的時候,安琳琅正在往鍋中加蝦醬。
她不是沒帶蝦醬,而是特地分了小瓶裝,隻夠燒幾盤菜的分量。
這蝦醬的味道一經高溫加熱,味道散開得特彆快。一股特殊的鮮香味道在空氣中彌漫,將林主簿的心神都吸引過去。他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問了一句:“安掌櫃這是在做什麼?味道這般好聞。”
上首的老爺子瞥了林主簿一眼,右手邊的中年婦人就眉頭蹙起來:“雕蟲小技!”
老爺子眉頭一挑,看向那個狂妄的婦人。婦人吊眼,細眉長臉,很有一副凶相。此時挑剔地打量著正在忙活的安琳琅,仿佛她做什麼都入不得她的眼似的。老爺子心情頓時就不順暢了,琳琅的廚藝是京城禦廚都不一定能比得過的,哪裡輪到一個小地方的人指指點點?
心情不舒暢,老爺子的臉色也不大好看。林主簿幾次三番瞥向他。見他臉色就沒有和緩的時候,心裡不由懊惱得沒邊兒,真的是一步錯步步錯。
方婆子不清楚上頭人心裡的官司,打量安琳琅不缺蝦醬,就準備回去。
她膽子小,這樣的場合讓她不自覺的神經緊繃。也沒有跟安琳琅打招呼,她朝林家仆從笑笑便原路返回了。不過才走到半路,跟散了步精神些的老頭兒撞上了。
這老頭兒翻著眼睛打量迎麵走來的人,不錯眼兒地盯著。雖說他年紀大了,但眼神還算好使。這個畏畏縮縮的老婆子,麵容怎麼瞧怎麼眼熟。方婆子全程半低著腦袋,沒留心還有人盯著自己。懷抱著蝦醬就小碎步往外走。擦肩而過的瞬間,老頭兒鬼使神差地喊了一聲:“玉春?”
方婆子愣了一下,抬起頭。
四目相對,老頭兒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倒映著方婆子布滿皺紋的臉。兩人就這麼站著,許久,老者又小聲地喊了一聲:“玉春?”
方婆子抱著蝦醬的胳膊都在哆嗦,眼睛迅速就紅了。
老頭兒也看出了不尋常,甩開仆從的攙扶,疾步走過來。他一把握住方婆子的胳膊,湊近了看也忍不住震驚:“你,你真的是玉春?劉玉春?”
方婆子盯著老者打量了許久,試探地也喊了一聲:“蒙三哥?”
‘蒙三哥’三個字冒出來,老頭兒眼睛也迅速紅了。他繞著方婆子前後左右的打量,不可置信道:“你這丫頭跑哪兒去了!這些年到底吃了什麼苦,老成這副模樣!”
方婆子沒想到會在林家碰見她已過世父親的弟子。
是的,她爹去世之前收了不少徒弟,都是給酒樓裡當學徒的。真正磕頭拜師,跟著劉家學手藝的的有三個徒弟。大徒弟萬奇,學得是劉家的釀酒手藝,二徒弟李淑芬,是個女弟子,跟著她娘學做飯。隻有三徒弟蒙三是既學釀酒又學做菜。
當年她爹病逝,劉家的酒樓食肆被叔伯姑嫂瓜分。她娘懷著孕,她又年紀尚幼,被叔伯扣起來簽字畫押。要將家裡的酒樓食肆全部無條件轉讓給叔伯。當初三個師兄師姐出了很大力氣保全她跟她母親,讓他們在叔伯的狼子野心下逃出來,躲到北疆去投奔舅舅。
自那次一彆,就再也沒見。這一晃兒她都要五十歲了,竟然還能見到蒙三哥!
“玉春啊,你怎麼在這種小地方?”蒙三年紀大了,身子早就有些不好。這些年不做菜,在家裡含飴弄孫。這回要不是少東家找他,他不會跟出來,“對了,二姑娘在前頭,你可與她說上話了?”
方婆子身子一顫,笑容勉強:“玉夏也來了?”
兩姐妹,一個春一個夏。說起來,劉玉夏這個名字還是方婆子當年給取的。
因為妹妹是在父親去世以後母親黯然神傷之時出生,當時的劉玉夏沒有人照顧,就隻有作為姐姐的方婆子照顧。她又照顧月子裡的母親又照顧妹妹,依自己的名字給取了個夏。
如今時隔三十多年,機遇一個天一個地。她在武原鎮掙紮多年,玉夏居然跟林主簿平起平坐。
“可不是?”蒙三爺說到這個就歎息,瞧瞧這一母同胞的姐妹倆天差地彆。
當年,玉春那等好天賦,被師父師娘讚這輩子就是吃廚子這門飯的人。若是不出意外,成就必然會比當年的師傅師娘還高。然而三十三年後再見,她竟是這個模樣。畏畏縮縮,眼神躲閃,一臉掙紮在社會底層的怯懦和寒酸。反倒是玉夏倒,雖沒能碰上好時候學爹娘的一身本事。但這些年由師兄師姐輔佐著,借師兄師姐們的人脈也學了一身本事。
十年前回到晉州,聯合了家中族長和在晉州打拚的師侄們跟劉家對上。硬生生從劉家的叔伯手中將家業搶回來,儘自己的手一番努力,創出了比她爹娘更大的名堂。
“玉夏本事的很咧!”蒙三提起玉夏倒是滿口稱讚,“她如今在晉州城是數一數二的紅案大師傅。劉家的酒樓和你娘當年的食肆,她都給拿回來了。如今經營得紅紅火火,可不是厲害?”
方婆子臉色瞬間變得難堪,是難堪。
對於這個幼年便分離的妹妹,如今還得知了狸貓換太子的戲碼,方婆子心再好也沒辦法驚喜。她扭頭看了眼樹林的方向,對於蒙三邀請她回去坐坐連聲拒絕:“不了不了,我家裡還有些急事兒。蒙三哥若是得了閒可以來我家裡坐坐,今兒林府有事,就不打攪了。”
蒙三倒是想起來,裡頭還在比試。裡頭那個孫達是玉夏的師兄。也是做紅案的。這回他們過來就是要給孫達做評審,裡頭還在比拚,這麼一會兒也該出一道菜了。他既然是評委,不好在外頭耗著。
略一思索,他道:“那也行,你住哪兒?等我跟玉夏閒了去你那兒瞧瞧。哎對了,你怎麼來林家?”
想到一個可能,蒙三頓時噤了聲。
“我不是林家仆人。日子沒有苦到哪種程度,”方婆子對著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感覺到無地自容,仿佛臉皮被扒下來丟地上踩,“我過來,是為給兒媳婦兒送東西的。”
“兒媳婦?”蒙三一愣。
“裡頭跟孫師傅比試的那個,就是我兒媳婦。”
蒙三‘啊’了一聲,表情頓時變得很微妙:“那丫頭是你兒媳婦?!”
“嗯。”方婆子牽了牽嘴角,笑得像哭,“西風食肆是我家的。我們一家子在鎮子上經營食肆經營得好好的。幾日前突然來了一幫人找兒媳婦比試,要酸菜魚的菜譜。”
“……”蒙三頓時不說話了。
要西風食肆酸菜魚食譜的人不是孫師傅,而是他背後的東家劉玉夏。劉玉夏能將食肆酒樓經營到如今這個程度,自然不可能單純靠手藝。城裡頭會做菜的人可太多了,玉夏不似玉春那般天生一雙巧手,她雖然聰明肯學,但做菜匠氣得很。味道經不起推敲。
這些年玉滿樓之所以保持名氣,靠的就是層出不窮的新菜和獨家菜肴。那些外頭沒有的新鮮吃食,玉滿樓總是第一個有。靠著這個經營理念,玉滿樓才籠絡了晉州城一批達官貴人,獨占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