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晉州又是大雪。
想到去歲一家四口圍著灶台吃送灶粑粑的滋味兒,從來不提要求的方老漢難得想一口吃的。他一大早就跟方婆子兩人準備好酸菜和肉等配料,炒好米團。直言想吃一口送灶粑粑。安琳琅很感激他們的用心。她很清楚,晉州臘月二十八隻是燒紙祭奠仙人,可沒有這個習俗。
大雪沙沙地打在瓦礫上,好在沒有風。沒有風的天氣不算太冷,院子裡一片白晃晃的天光。不知不覺安琳琅都適應了晉州,冬日裡若是不下雪她都要覺得不正常了。
方家老夫妻倆是一大早就起來,人在院子裡又是洗菜又是瓜果的,忙的不亦樂乎。
這些東西有些是周家運送過來的,有些是章家給送過來的。章老爺子祖孫倆如今在安琳琅這待上癮,大過年的連家都不回。反倒讓那些想巴結章老爺子的人或者章家小輩送的過年節禮,一車又一車的節禮給送來了方家村。裡頭好些東西,轉頭就給送來了方家老夫妻的院子。
方老漢夫妻哪裡好意思收?手足無措地就想拒絕。
“過年在你這,怎麼著都該交點夥食費。”章老爺子態度很堅決,他們在這兒過年,就給交點過節費。老爺子也上了年紀,無論天好天冷他早晨總是醒得早。先前還喜歡去後山那塊兒轉轉,如今大雪封路他也不愛出去。就一大早縮到後廚裡來,此時捧著一碗熱羊奶喝得直眯眼睛。
其實都是一些布匹綢緞,也有些毛色不錯的皮料子。大部分都是吃食藥材,老夫妻倆雖然大多數不認得,那嬰兒手臂粗已經成型的老參還是認得的。看著這麼好品質的老參就有好些個,看的老夫妻瞠目結舌。方老漢摸箱子的手都覺得唐得慌,於是拿眼睛去瞥周攻玉。
周攻玉點點頭:“既然送來了,爹娘你們隻管收著便是。”
這些東西對於世家大族來說,連手指頭縫裡漏的都不算。收著也就收著了。
方家老夫妻倆這才忐忑地將東西收進屋裡,特地將其中一些吃食拿出來招待。不過大冷天的也沒有客人上門,除了餘才大叔風雨無阻地給方家這邊送羊奶。東西拿出來還是給家裡人甜嘴兒。
方婆子特意挑了好些孕婦能吃的東西給餘才帶回去,那上品的老參就給了一株。拿個舊布包著就給塞他懷裡,裹得嚴嚴實實的。餘才以為是一些吃食,也沒打開就收下了。且不說等回到家打開看到這麼好品質的一株參,夫妻倆大驚,頂著大雪天都要趕緊過來還。就說章老爺子聽說又要做新鮮吃食,死活賴在後廚不走。他還很自覺,自己端了個小馬紮坐下,安安穩穩不需要彆人安排。
安琳琅:“……您老也不怕煙熏著你!”
“熏不著,”老爺子一碗羊奶喝下肚,胃裡身上暖洋洋的,“你做你的,你管我作甚?”
安琳琅:“……”
看配料準備的差不多,她於是也懶得跟著貓冬的老貓掰扯有的沒的,洗了洗手就跟方婆子一起忙起來。
說起來,送灶粑粑做起來不難,跟包酸菜肉末包子很像。不同的是送灶粑粑用的是米麵,酸菜包子用得是麥麵。包好了也不用蒸,反而是用油水煎熟。去歲的這個時候安琳琅就已經做過一次。方婆子是個廚藝上有點天分的,其實早就包會了也記在心裡。不過方家人習慣了吃食上的事情讓琳琅做主,她於是便也不做那等主事的活兒。
章老爺子去歲這個時候還沒來呢,自然是沒吃到。今兒聽方家人一說他就很期待。一大早蜷縮在後廚就不樂意挪窩,無論安琳琅怎麼白眼,他就是不走。
章謹彥如今也算看慣了祖父在安琳琅這裡沒皮沒臉的無賴模樣,原先還驚訝,如今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不僅眼皮子不抬,他有樣學樣,也整日裡往後廚這邊縮,蹭吃蹭喝的。彆看麵子上還保持著一點世家公子的矜持,但該跟屁蟲的、該吃的、該喝的他一樣沒落下。
若有那認識章謹彥的人知曉,估計得驚掉下巴。這還是他們眼睛長頭頂上的荊州第一貴公子麼?
安琳琅:“……”祖孫倆一模一樣。
說實話,安琳琅對這個溫和有禮還清純不做作的貴公子印象還挺好。兩人關係不算多親近,但偶爾也會說上兩句話。章謹彥是個很會聊天的人,跟他說話讓人如沐春風。他從不會叫人難堪,大多數跟他聊完天的人都會覺得十分榮幸。這也算章謹彥的過人之處了。
不過這些人裡,不包括玉哥兒。這兩人就仿佛天生不對盤的兩隻貓,見麵總要針尖對麥芒。
大概就是所謂的王不見王吧。
安琳琅想到這個就忍不住笑,但好在兩人都是有分寸的人。即便互相刺對方,但該有的儀態和風度都沒有丟。安琳琅偶爾撞見一回,明明兩人都是那等一看就矜持持重的世家公子,跟兩個烏雞似的互踩痛腳彆提多違和好笑。她一笑,玉哥兒總怪她沒良心。
“來年咱們就成婚。”玉哥兒拿她沒辦法,惱羞成怒以後就這一句。
自打安琳琅答應,玉哥兒對治病這件事格外的積極。他十分期盼能從鄒無大夫嘴裡聽到一句他的身體已經恢複可以成親的話,他不想等到回京再定。日子拖得越久變數就越大,琳琅的身邊還有不識趣的小白臉蹲守,他怕自己稍微一離開,變故會是他承受不起的。
安琳琅大概明白他的急切,所以也算是默許。對玉哥兒私下裡的動作故作不知。隻管等他安排妥當就順勢定了親事。反正除了他,她的眼中也看不到彆人。
“琳琅,”餡兒才一炒出來,章老爺子就已經受不住了。他吸了吸鼻子,看著酸鹹鮮香的酸菜肉丁餡兒目不轉睛的道,“這是不是已經熟了?”
“餡兒當然是熟的。”安琳琅一麵忙活著包,一麵頭也不抬道。
“那可以拿這個配飯麼?”老爺子在安琳琅這裡吃東西最是質樸接地氣,如今給他一個碗他都能麵不改色地端著在門口吃,“老夫肚子有些餓了,拿這個配飯。”
話音一落,安琳琅眼睛斜過去:“你還想不想吃送灶粑粑了?”
“吃啊,”他吸了吸鼻子,答的那叫一個順口,“我可以少吃點,留點肚子吃那什麼送灶粑粑。”
安琳琅:“……”
直接把他給趕出去。大忙的時候,誰有功夫給他粑粑餡兒配飯。
老爺子被趕出來還有點不高興。他叉著腰站在後廚的門口吹胡子瞪眼的,直罵安琳琅這小丫頭不懂得尊老愛幼。章謹彥如今見多了這場景早學會了見慣不怪,左右老爺子一日不被琳琅刺個兩句都覺得渾身不對勁。心裡明白這大概就是老爺子要的煙火氣,他自然隨他去。
笑鬨了一陣,方家的院子大門被人敲響了。方老漢正在院子裡劈柴,一會兒給煎送灶粑粑用。聽到動靜趕緊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是兩輛低調的青皮大馬車。
方老漢一愣,虛眼打量著馬車上身材健碩氣勢不凡的車夫,小心地問了一句:“不知壯士是……?”
那壯碩的車夫利索地跳下馬車,無聲地朝方老漢頷了頷首。然後躬身走到馬車旁邊,抬手掀開簾子,扶出來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家。雖說頭發已經全白,但人看起來意外的精神。一雙眼睛銳利如鷹凖,看一眼都能將人看穿:“請問,這裡是方木匠家麼?”
“啊,啊!是,是的。”方老漢連連點頭。他以為又是來送節禮的,臘月以後外麵來方家送節禮的人絡繹不絕,他都習慣了,“請問你找哪位?”
“我們主子是京城人士,特地來此地尋一位姓周的公子。”
姓周?整個方家就一個姓周的。
方老漢頓時警惕起來。他可是聽琳琅說過,外麵有好多不懷好意的人在找玉哥兒。雖然他不大懂豪門世家內部的爭鬥,但是一聽有人想要玉哥兒的命,自然就警惕起來。
“方木匠請不必緊張,”那白發老人笑了笑,眼睛在方木匠長短不一的腿上沾了沾便離開。他的嗓音沉穩而富有魅力,“我等不是來尋麻煩的,勞煩方木匠知會攻玉一聲,就說祖父來了。”
祖父這兩個字一出來,方老漢的臉色頓時變了。他吃驚地看著眼前的老人,這是玉哥兒的祖父?
若是祖父的話,得有七十了吧?瞧著好年輕!
“您,您先進來。”方老漢沒想到這位說不定已有古稀之年的老人家如此精神叟爍,忙不迭地把院子大門打開。讓兩位先進來,“我這就去找玉哥兒,你們先進屋。啊,屋裡在忙呢,今天是小年夜,琳琅在做送灶粑粑,玉哥兒估計在後廚幫襯,我去去就來。”
這話說的周衡甫主仆都愣了一下,攻玉去後廚幫襯?比天上下紅雨還叫人不敢相信。
然而他們眼睜睜看著方木匠一瘸一拐地跑遠,天上的雪一粒粒落下來,撒滿了庭院。方木匠進了後廚,然後不出一息的功夫,身穿青色長衣的周攻玉便走了出來。沒有錦衣華服的年輕人仿佛碧玉雕成,原先那股戾氣消散,反而越發的沉穩出眾了。
周攻玉剛走出來就看到了雪中站著的兩個人。大雪落在兩人的肩頭,很快就落白了一層。他們不知在看什麼,背著手,看得出神。等周攻玉靠近,親眼看到是周衡甫還是免不了詫異。
“祖父,你怎麼會過來?!”他雖然想過周家會來人,但是沒想到這個時期祖父會親自過來。
聽到動靜的周衡甫轉過頭來,麵容與周攻玉有幾分相像。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痕跡,卻更加重了威嚴。他在看到周攻玉的瞬間,眼中某種的淡漠的情緒稍稍化開,笑道:“來看看你。”
周攻玉自幼父母雙亡,雖說作為周家未來的繼承人他身邊並不缺乏教導的人。但行事決策辨彆是非的教導他更多的是祖父。但大家族曆來如此,即便是血緣最近的祖孫倆,兩人並不似外界尋常祖孫倆那般親近。周攻玉對周衡甫尊敬大於孺慕,周衡甫能來他真的很驚訝。
短暫的意外情緒閃過,周攻玉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邀請他們去書房坐坐。
今年七月之後,因為章老爺子祖孫倆時常來借住。怕家中屋子不夠,方老漢另外找人又加蓋了三間屋子。周攻玉單獨出來的兩間屋子,其中一間便設成了書房。
“聽說你在後廚幫襯做年夜飯?”周衡甫點點頭,跟著他往東屋去。
周攻玉倒是沒覺得如何,他素來不盲聽君子遠庖廚的話。況且跟琳琅一起忙碌,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樂趣:“嗯,琳琅做年夜飯,我自然幫一下。”
東屋就在前院,離得很近。
祖孫倆都是人高馬大的身形,身高自然腿長,幾步就走到了。周攻玉領著周衡甫進屋坐,周影已經去後廚沏好了茶水。茶水是安琳琅親手曬製的花茶,喝在嘴裡齒頰留香。周衡甫方才進來以後已經將四周打量過了,此時看著這花茶倒是覺得有趣:“琳琅就是那個孩子?”
“嗯。”周老爺子喝花茶,玉哥兒被鄒大夫明令禁止不能飲茶,他喝的是安琳琅單獨給他弄的蜂蜜羊奶。
周老爺子尚未見到安琳琅的人,隻是從周影周劍他們口中聽到過一些。
心中對於這個姑娘還不敢妄斷,這次會親自過來。是實在好奇,在京中拖了許多年不願意成親連皇家公主都看不上的嫡長孫看中的姑娘到底是個什麼樣。
他端起茶杯淺淺了飲了一口,淡淡的花香在口腔中綻開。他頓了頓,點評道:“茶不錯。”
“琳琅自製的,有清肺生津的作用。”周攻玉端起滾熱的羊奶喝了一口,羊奶的熱氣氤氳了他的眉眼,讓他渾身鋒利的氣息都柔和起來。
周老爺子一邊的眉頭跳了一下,眼帶笑意地看向他:“這麼喜歡?”
周攻玉對安琳琅時總忍不住羞澀,但外人,他八風不動。
周老爺子看了半天沒能從周攻玉的臉上看出什麼,隻能狀似無趣地喟歎一聲。然後端著杯盞慢悠悠地喝起了茶。他不說話,對麵的孫子也不開口。兩人就仿佛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拚桌一般,各自喝著各自的茶水。直到周衡甫的杯子空了,他才好似很感興趣地瞥向周攻玉的杯子:“你喝的是什麼茶?”
“我不能飲茶。”周攻玉麵色淡淡的,但說出口的話卻莫名欠揍,“琳琅單獨給煮的羊奶。”
周老爺子:“……看起來不錯。”
“嗯,”他又喝了一口,“為了我的口味,琳琅煮成甜口的。”
周老爺子牙疼地抽了抽:“……”這死小子真的是……
周攻玉:“……”
周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