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倆默默對視一眼,老爺子從袖籠裡掏出一個紅木的方形木匣子。
啪嗒一聲放到桌麵上,眼睛看向彆處的周攻玉果然扭過頭來,周老爺子勾了勾嘴角:“東西給你帶過來了。這姑娘何時叫祖父見見?”
周攻玉木著臉伸手勾著木匣子拿過來,很自然地打開看了一眼,合上蓋子。
然後就塞進了自己的衣袖。
“雖說周家不需要聯姻來鞏固地位,但宗婦的品行還是十分重要的。”周老爺子一向不乾涉周攻玉的決定,但偶爾有些事情還是需要問清楚,“若是不能承擔起宗婦的責任,往後麻煩會很多。”
“這不需要祖父操心。”
周攻玉放下杯盞緩緩一笑:“孫兒的後院不會有麻煩。沒有庶子庶女,沒有侍妾通房,也不會有居心不良的親眷。成婚以後,他們會統統離開周家大宅。”
周老爺子愣了一下,怔忪地看向他。
周攻玉還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沉穩模樣,從麵上看,根本猜不透他的想法。他這個孫子的能力是周家幾十代裡最出眾的,可能就是資質太高,心情也與一般人不同。
行事果決,有條不紊,仿佛所有的事情都遊刃有餘。天性冷傲,年過二十三,馬上就要二十有四的人,至今孤身一人。周衡甫很久以前以為他好男風,也暗示過隻要不過火周家族老可以接受。然而十來年堪稱油鹽不進的行事作風,讓周家人以至周家外部的人都明白這就是個天生清心寡欲的人。
現在清心寡欲的人開竅了,做出決定果決又怪異:“你覺得你的決定會被周家人接受麼?”
“能接受便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周老爺子沒有質疑他這個決定荒謬,也沒有質疑他決心的少年意氣。隻是定定地盯著周攻玉看了一會兒。許久才地笑道:“那個姑娘在做小年夜飯?”
周攻玉沒說話,周老爺子站起身來:“那我趕得巧,去看看。”
他於是起身,開了門出去。
門外的大雪還在撲簌簌地下著,方才在院子裡劈柴的方老漢抱著一捆柴火往後屋的柴房一瘸一拐地走。在雪白的地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院子雖然大,但鄉間清淨,一點動靜聽得清楚。周衡甫聽得明白,後廚那邊十分熱鬨。他於是拍了拍肩上的積雪,大步走了過去。
剛走到門口,就看到裡麵貓著一群人。除了在煙火中忙碌的年輕姑娘和老婦人,還有一個一看就很眼熟的人。周老爺子愣了一下,是真笑起來:“章胡誠,你怎麼會在此處?”
這大名一出來,正捧著剛出鍋的送灶粑粑啃的章老爺子抬起頭來,眉頭皺得老緊:“誰?”
周老爺子拍拍肩上的雪跨進去,高大的身材遮住了門口的光,後廚瞬間暗下來。一屋子人扭過頭去,就看到一個頭發銀白的人逆光擋在門口,他目光先是在吃的胡子上都是油的章老爺子和半點不見外的章家孫子臉上略過,落到了從灶台邊轉過身來的姑娘身上。
這姑娘一雙秋水也似的桃花眼,雪膚香腮,一頭烏黑的頭發隨意地挽著。好一個清水出芙蓉。此時看到他進來眉頭微微蹙起,指著一旁的椅子:“進來烤火就坐旁邊去,擋光了。”
大半輩子被人供著的周衡甫七十年來第一次遇上這麼跟他說話的小丫頭,都愣住了。
“老爺子,你挪個位置。”安琳琅指著還在啃粑粑的章老爺子,讓他屁股挪個地兒,“要不是冬日裡實在冷,真的把你們全趕出去!礙手礙腳的占地方!”
周老爺子愣愣地一屁股在章老爺子身邊坐下,手裡被塞了個燙死人油乎乎的粑粑,表情都有些傻。
章老爺子這會兒也認出來,雖說他已經退出朝堂二十年,但這周衡甫這張臉還是記得的。兩人也算是同齡人,年輕時候也是互相看不對眼的。章老爺子胳膊搗了搗傻不愣登的新來者,很老道地慫恿道:“這玩意兒彆看是鄉間小食,好吃的緊,你快嘗口看看!”
旁邊章謹彥吃著送灶粑粑有些尷尬,但自家祖父都這樣了,他便也厚著臉皮繼續吃。
周衡甫被他連搗了幾下胳膊,疑惑地咬了一口。
這一口咬下去,滿嘴的餡兒。細膩軟和有彈性的米麵皮在包裹著又酸又鮮的湯汁,一口下去還有肉。周家家主這輩子是沒有吃過酸菜這種東西的,第一次吃,有點被這開胃的味道給驚豔。因為很燙,他快速地嚼了幾下就吞下去,回過神來忽地哈哈大笑起來。
安琳琅:“???”
章老爺子瞥了他一眼,轉頭又問安琳琅要了一個,一口下去:“味道不錯吧?”
“不錯,”周老爺子笑眯了眼睛,不知是說送灶粑粑還是安琳琅,連連地點頭,“確實還算不錯。”
章老爺子笑眯眯地點頭附和:“巧了,老夫也覺得不錯。”
“哦?”周老爺子瞥了一眼坐在章老爺子旁邊的年輕人。那年輕人抬起眉眼,溫潤如玉,風度翩翩。他手裡也拿著一個名為送灶粑粑的東西,很是知禮地起身朝周衡甫鞠了一禮。
“這位是家中孫兒,謹彥。”
章老爺子道,“跟玉哥兒差一歲,也是個刺頭兒。”
周老爺子上下打量了章謹彥,章謹彥態度十分謙遜。隻需須臾,他便收回目光。雖然樣章家這孫子的貌氣度算是十分上乘,但私心裡,老爺子覺得比起攻玉還是差一截的。麵上笑容不變,他轉頭問章老爺子:“沒想到從京城退走,你竟然沒有回到祖籍荊州?”
“落葉歸根,自然是回了祖籍。”章老爺子一邊吃一邊道,“這不是身染惡疾出來尋醫,巧了麼?”
章老爺子幾年前身染惡疾這事兒,滴米不進,枯瘦如柴,活不了幾年等等諸多傳言周衡甫是聽說過的。聽說朝廷小皇帝派了不知禦醫去荊州給他治病都沒有明顯效果,聽說章胡誠去年感覺到大限已到就將禦醫全給趕走,已經在等死。沒想到在這邊境小地方看到如此圓潤的章胡誠。
“看來傳言不可信。”
“傳言也並不是全不能信,”章老爺子毫不避諱自己差點駕鶴西去,“這不是遇上琳琅了?這丫頭誤打誤撞的,把老夫那點厭食症給治好了。如今,吃嘛嘛香,自然是美!”
周老爺子於是看向安琳琅,就聽章老爺子嘀咕了一句:“嘖,來的還是晚了些。”
章謹彥眼中幽光一閃,周老爺子一大口咬在粑粑上,樂得臉上褶子裡都是笑意:“時也運也。”
兩人說著話,安琳琅把兩鍋送灶粑粑做好盛出來。就讓五娘端著送出去。雖然有送灶粑粑已經夠墊肚子,但安琳琅還打算做點菜。她這邊剛準備洗手,章老爺子張口就點菜:“琳琅啊,今天天冷,做個魚頭豆腐湯正好哎!要麼剁椒魚頭也行……”
自從嘗過一次剁椒魚頭,這老頭兒就惦記上了魚頭。每回隻要點菜,他十之八.九要吃魚頭。
“兩個粑粑吃下去還不夠?”安琳琅確實打算做魚頭,但就是不想老頭兒如意,“夠吃了,不做。”
“哎哎哎你這丫頭怎麼回事!大過年的不懂得對老人家好一點麼?再說,老夫吃飽了怎麼了?老夫這肚子吃飽了還能塞兩碗。你那魚頭才幾塊肉?我兩筷子都吃完了。”章老爺子熟練地跟安琳琅扯皮,可把周老爺子給駭得不清。
這老古板什麼時候這麼沒皮沒臉了?往日不是說一句話就上頭麼?
章謹彥尷尬地笑笑,強行解釋道:“祖父自從來了晉州,人也活泛了許多。”
不必他說,周衡甫看出來了。倒是這丫頭……
正在他琢磨,周攻玉端著一盆清理好的魚頭走進來。他在外麵不知呆了多久,肩上頭頂都落了一層雪。安琳琅看他臉色有些發白,接過木盆牽著他就往灶台後麵去。周攻玉坐下的瞬間,她順手就替他把肩上的雪給掃了,周攻玉的嘴角一瞬間就揚了起來。
玉哥兒的容色是極出眾的周老爺子是清楚的,但這一笑,當真是滿堂生輝。
……
當日他們如願吃到了魚頭豆腐,味道也確實如章胡誠所言的那麼鮮美。最美的還是一群人圍在一起搶食,這是周老爺子沒有過得體驗。新鮮,也有點有趣。
在這鄉間,仿佛一日很快就過去。臨走的時候,周老爺子將周攻玉叫出去,祖孫倆相顧無言地站在雪中許久。周老爺子隻是一聲淡淡的歎息:“既然已經做好選擇,那往後就不要後悔。”
“我不會的,祖父慢走。”
周老爺子當日夜裡走的,走了以後,周攻玉便敲響了安琳琅的門。
安琳琅忙活了一天正困得很,泡在浴桶裡差點睡著。被敲門聲驚醒,慌忙套了幾件衣裳就開了門。當然,隻是將門開了一條縫,玉哥兒提著一盞燈籠立在她的房門前。昏黃的燈火映照著他的半個身子,漫天的大雪為背景,安琳琅不知腦抽還是怎麼滴,突然腦子裡想起一首詩。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我可以進去麼琳琅?”周攻玉眼睛亮晶晶的。
安琳琅頓了頓,把門讓開。
屋內燈火通明,周攻玉才看到她發梢和脖頸沾著水。他臉頰附上兩團薄紅,微微偏開頭,眼睛盯著牆角的一塊:“一直見你沒有合適的釵環挽發,我給你選了一個。”
說著,他從懷裡拿出一個紅木的木匣子。打開,裡麵是一支白璧無瑕的白玉釵。
安琳琅看著這玉釵有點傻眼,倒不是不喜歡,而是完全不會啊。給她皮筋她還能紮個馬尾,用釵挽發真的是太為難她了。周攻玉一看她這表情就知道她想什麼,忍不住笑。抬手取了那根白玉釵,一隻手握住安琳琅的肩膀將人轉過去,雙手攏起了她的頭發。
“為夫這雙手,往後隻為你挽發。”說完這句話,他自己臉先紅了。
隔著夜色,倒也瞧不清楚。
安琳琅隻聽一句話說的輕又淡,氣息噴在她頭頂,她的耳朵自然瞬間通紅。
回頭看了一眼,見玉哥兒把頭扭到一邊去,不敢看她的模樣。頓時笑了:“什麼為夫,成親了麼你就自稱為夫?玉哥兒你臉皮越來越厚了!”
“嗯,臉皮不厚套不著媳婦兒。”周攻玉點點頭,滿意地看到自己挽的發髻。
然後從木匣子的下層,忽然摳出一個與玉釵同色的白玉戒指。抓著安琳琅的手就選了跟手指套進去:“這個也收好,定情信物。”
丟下這一句,還不等安琳琅說話,周攻玉已經拎起燈籠便轉身離開了。
消失在夜幕之中的身姿依然優雅,但腳步明顯倉促,這家夥是落荒而逃了麼?安琳琅看著自己套著扳指一樣厚戒指的大拇指,無語凝噎:“……”特麼還有人戒指套大拇指的?
還真有,沒彆人,周攻玉。
安琳琅笑了一聲,忍不住舉起來打量了。隻見這戒指正麵就一個蓮花的圖案,靠裡麵的地方倒是有個字。她摘下來發現是一個篆體的‘周’字。還彆說,這戒指的造型挺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