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氣十分輕巧:“我運氣好,蜷縮在角落才勉強得以喘息。我們就是這麼一直蜷縮著,一路從金陵到晉州,走了整整兩個半月。期間挨了多少鞭子,受了多少欺辱。方老伯買下我的時候,我大約隻有四五十斤。畢竟兩日才吃一頓稀粥,能活下來算是我命大。”
屋裡靜的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立在老太太身後的蘇嬤嬤倒吸一口涼氣,啜泣出聲。
安玲瓏已經不敢說話了,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倉皇地盯著安侍郎,一雙眼睛裡飽含淚水。她此時虛弱死靠在仆從的胳膊上,纖細的身子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要昏過去。
安琳琅瞥了一眼,心裡冷笑。她可不是原主,有張嘴不曉得訴苦。安琳琅素來秉持的是有仇當場就報,有氣讓彆人憋著。裝可憐誰不會?
安琳琅十分平靜地訴說著原主的經曆:“我們到武原鎮的時候跟豬羊一起擺在瓦市中央,那時候是寒冬臘月。晉州的冬日有多冷或許你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每年武原鎮上都會凍死十幾個人,睡一覺就凍死了。就這樣的天氣裡我穿著一件單衣,沒有鞋。一個下等窯子的兔兒爺要買我,方伯伯看我要一頭撞死,可憐我,將我帶回家。但方家也是個窮苦人家,他們買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
這些事如果安琳琅不說,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許他們還覺得‘安琳琅’被賣出去這一段經曆就好像出去遊玩一樣,輕飄飄一句話就能帶過。他們不需要知道太多的細節,隻要看到‘安琳琅’好生生地活著就夠了。但安琳琅為何要讓他們心裡好受?她是那種善良的人?!
“方家還養著一個病秧子,方伯伯是個瘸子,方伯母身子不好。”安琳琅道,“一家子過著一日兩頓粥的日子。多了我一張嘴,家裡幾乎揭不開鍋。大冷天兒的沒有衣裳給我穿,方伯母身子不好,我還得端著一大家子的衣裳去河邊洗……”
“琳琅啊,”安侍郎這從來少年心性的中年人都落淚了,他不敢看安琳琅。捏了一把鼻子,語氣中略帶哀求地道:“琳琅,你彆說了,爹都知道你受苦了……”
“爹你知道什麼?你隻知道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身邊一堆丫鬟婆子伺候的大姐姐受了很多委屈,她雖然給人下藥,找人牙子賣我,找人傳流言害我名聲讓我有家不能回,但是她天真單純,她都不是有意的。都是下人帶壞了,我應該大度一點彆跟她計較。”
安琳琅的話仿佛一把鈍刀,在一刀一刀淩遲安侍郎的心,讓他抬不起頭來。
“爹是不是在心裡覺得我對大姐姐太苛刻?”
安琳琅神情無辜得近乎諷刺,“畢竟大姐姐她給人下藥被人家看不起差點就當了妾,真可憐,哪像我,隻是差點當了下等妓子,最終也隻事給個病秧子當了媳婦兒而已。”
遠在晉州的周攻玉忽地打了個噴嚏,誰在罵他?
“琳琅,琳琅啊……”安侍郎已經說不出為安玲瓏辯解的話,他連家和萬事興都說不出口。
一旁哭得眼睛都腫了的安老太太一拍桌子:“來人!把安玲瓏給我趕出府去!今後就算是老爺,也不準他帶安玲瓏回府!還有她那個裝模作樣的姨娘,都給我扭送去官府!”
“爹!賣二妹妹的真不是我!”
安玲瓏是死也不會承認自己做了這件事,“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找主謀去……”
“安玲瓏!”安侍郎忽然一聲厲喝。
暴怒的聲音嚇得安玲瓏渾身一抖,她瞪大了眼睛看向安侍郎。
“彆把所有人都當傻子!”安侍郎失望地看著這個女兒。
安玲瓏被他這個眼神刺傷,眼淚頓時就流出來。這次是真的流淚,恐慌的眼淚:“父親,真的,你再相信我一次行不行?我真的沒有撒謊。若是撒謊,我也不會拿肚子裡的孩子立誓,父親……”
就在安玲瓏哀哀戚戚地哭求,一道怯懦的嗓音橫插.了進來:“奴婢可以作證。”
話音一落,所有人看向突然從外麵衝進來的丫鬟。
這丫鬟安琳琅不認得,但屋子裡安老太太安侍郎都有印象。不是彆人,正是安玲瓏自幼在身邊伺候的貼身丫鬟,差點因為下藥一事被發賣的芍藥。
芍藥低著頭小碎步衝到屋中央,撲通一聲跪下來:“奴婢可以作證,是大姑娘設計引得林家少爺跟二姑娘不合,才害二姑娘被趕出去。也是大姑娘買通的人牙子,楊婆子是萬姨娘的表嬸。三年前,她們在京城就見過,大姑娘那時候便跟楊婆子搭上關係了。”
芍藥不顧身後安玲瓏吃人的目光和安玲瓏已經抓到她臉頰和脖子上的手,木著臉道:“她那時整日跟萬姨娘說,想讓楊婆子把礙眼的二姑娘給送走。”
“芍藥!爹,不是的!”安玲瓏哭了,“芍藥是記恨我把下藥的事推給她才這樣害我的!”
“來人!給我把大姑娘拉開!堵上她的嘴!”
安老太太震驚無比,沒想到這群蛇蠍心腸的東西居然幾年前就在謀劃:“說!你繼續說!”
芍藥仿佛已經看開了,她將安玲瓏如何曖昧引誘林子衝,又如何勾搭路嘉怡。引誘安琳琅跟林子衝起衝突,又是如何裝模作樣去晉州找人,其實是故意引得路嘉怡一路相護,再以名聲讓路嘉怡娶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當時在武原鎮已經看到二姑娘的身影,是大姑娘找人故意模糊了二姑娘的蹤跡,引得林家五爺去花街柳巷,帶走了一個跟二姑娘同時期拐賣的少女屍體回去。”
芍藥是安玲瓏的貼身丫鬟,幾乎把安玲瓏做的事情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安侍郎瞠目結舌地聽著這些年來安玲瓏私下裡的算計,隻覺得齒冷。
安玲瓏的狡辯已經是徒勞,芍藥的指正比任何一個人指正都有力。
“大姐姐若是還有不服,吳老三還在我這。”安琳琅淡淡的嗓音在這個場合聽著莫名有一種冷血的味道,“吳老三不知父親祖母知不知?是大姐姐自幼用慣了的車夫呢。”
說著,門外就傳來了動靜。這次送安琳琅回京的人裡就有吳老三,不僅有吳老三,還有幾個當初被安玲瓏買通了蹲安琳琅的混混也一塊帶過來。叫過來就一刻鐘的事。
等到吳老三一臉忐忑地跪在芍藥的身邊,安玲瓏的臉色已經不能用慘白來形容,儼然是青紫。
她驚恐地盯著失蹤依舊的吳老三,就聽到他跟芍藥一樣,把這些年安玲瓏讓他乾的見不得人的事兒全部都抖摟出來。芍藥雖然是貼身丫鬟,卻著實不如吳老三知道的多。畢竟安玲瓏許多事情要在外麵做,芍藥跟主子一起在內宅,自然隻有吳老三做。
吳老三此人安侍郎如何不知?吳老三就是他親自撥給安玲瓏的。
“行了,行了。”安侍郎隻覺得身心俱疲,一種無法用語言描繪的疲憊從心裡冒出來,“把安玲瓏拉出去,至此以後,安家沒有大姑娘。”
“父親!爹你要趕我走嗎?這麼冷的天兒,我還懷著孕,沒有地龍我會凍死的!”
安玲瓏被兩個粗壯的婆子拖著,嘴也被塞住了卻還堅持著哭喊:“你就算不心疼女兒,也該為兩個弟弟想一想。你這樣對我和姨娘,弟弟一定會記恨你的!”
安老太太立即拍桌子:“你看我就說吧!等正月十五我就給你物色!”
安玲瓏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隻想讓安侍郎改變主意。見安侍郎不吃這一套,她麻溜地就開始認錯:“爹!爹我錯了!我認錯!我給二妹妹道歉!”
“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磕頭認錯!!”
然而不論她怎麼哭喊,屋內沒有一個人心軟。
……
安玲瓏被拖出去的時候,安侍郎連一眼都沒有看。今日他受了太多的刺激,竟然有些支撐不住。當下晚膳都沒用,話也沒來得及跟安琳琅細說,就以身體不適離開了安老太太的院子。
……
安老太太看著兒子蕭瑟的背影,心裡隻覺得堵得慌。
“祖母,”安琳琅歎了口氣,說她冷血也好,冷漠也罷。該為‘安琳琅’做的事她必須做,不可能因為誰不高興便放棄,“儘快給父親物色繼室吧。家中沒有正經女主子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安老太太看著短短幾年成長了許多的孫女,一時間心情複雜:“你在外麵受苦了,也長大了。變成如今這幅模樣也不知是好是壞……”
若是可以,安老太太寧願孫女還是一派天真,而不是這種沉穩的模樣。
“人總是要長大的。”安琳琅淡淡笑笑,“一直在祖母的羽翼下不經風雨,終究是不懂事。如今吃了苦成長了,往後也能作為祖母的依靠,幫祖母分擔了。”
安老太太聞言心口一軟。
她摸了摸安琳琅的頭發,須臾,歎了口氣:“畢竟是你父親,適時也該柔軟些。”
安琳琅故作不解,轉身將已經冷了的湯端起來。摸了一下,又放下去:“湯涼了。祖母,我再去後廚給你盛一碗過來,你先歇一歇。”
安老太太點了點頭,看著她的背影遠去,扶著蘇嬤嬤的胳膊終究是歎息。
“這孩子,心裡怕是怨了她父親了。”
蘇嬤嬤不知怎麼勸,隻能扶著老太太先進屋歇息。
晚膳,自然是一頓十分沉默的晚膳。今兒是安琳琅回到安家的第一日,餐桌上隻有兩個人。不過安琳琅並不在意,沒有人來打攪她反而更自在。用罷了晚膳,她便也沒多停留,撐著傘就回了原主的院子。原主的院子一直都有人收拾,她回來一切都是現成的。
安琳琅泡了個香噴噴的熱水澡,上了床榻,閉眼就黑天一覺。
次日一早,安琳琅醒來之時院子裡已經是一片白。白雪覆蓋了屋頂和院牆,兩三個仆從在掃雪。
見安琳琅起身,下人們端著洗漱用具魚貫而入。
說起來,安琳琅雖然穿成了官家女,但卻沒習慣有人伺候洗漱。突然被扶著按到妝奩前坐下,那個圓臉的姑娘上前來手腳輕便地替她拆頭發。自然一眼看到了安琳琅頭上的白玉釵。
在安琳琅身邊伺候的丫鬟,自然都是有眼力見的,一眼看出這個玉釵價值不菲:“主子?”
安琳琅見狀,伸手拿過來:“給我吧,就用這個。”
“這個玉釵……?”
安琳琅瞥了她一眼,笑道:“未婚夫送的。”
就在安琳琅梳好妝,轉頭就支使了一個婆子去京兆尹。她讚同家醜不可外揚,但她沒說不報警。舉報安玲瓏與人牙子勾結,聯手拐賣婦女兒童,這算大義滅親舉報有功吧?
有冤屈,咱牢裡說。
就在安琳琅用早膳,安家的大門被一個生麵孔敲響。
路家人接到路嘉怡書童的信以後,快馬加鞭地趕來了京城。因著來的匆忙,許多事情沒來得及安排。匆匆到了京城,不巧京城中的客棧都住滿了。空置的院子暫時沒尋到,正在滿城打聽。結果就讓他們打聽到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安玲瓏懷孕了。
這不,顧不上安頓,路家人馬不停蹄地就趕過來。
與此同時,前去晉州的路嘉怡也在返京的路上。他捏著手中報喜的信,心中是五味雜陳。他那樣狀態不佳,竟然也中了一甲。千裡喜報送到他的手上,他在回去參加殿試和尋找安琳琅之間痛苦掙紮了好幾日,最終選擇了將安琳琅的事情放到一邊。
“琳琅,且再等等我。”路嘉怡心中寬慰自己,找安琳琅這一年半都等了,不差這幾個月,“等我殿試結束,會立即回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