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到半路,實在挨不住餓。他將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雲錦的外袍給脫下來,走進了當鋪。
雲錦哪怕已經穿臟了,也架不住料子好。典當行的夥計嫌東嫌西地嫌棄一堆,最終還是出了五百文錢給買下來。林子衝捏著這五百文去買了兩個包子墊肚子,一麵流著眼淚一麵去打聽營盤。
當親自經曆了顛沛流離的苦,他再不能再如同往日那般輕描淡寫地說出安琳琅不過是出去了一趟不也沒死這種話。畢竟他如今的情況比當初安琳琅可好的太多。沒有鞭打和擔驚受怕。
愧疚,肯定是有的。
林子衝到底不如那真正狠毒之人,做到毫無愧疚。隻是一直以來林家上下都維護他,仿佛他並沒有做錯的舉動讓他真的認為自己沒有錯。安琳琅會出事會流落邊疆苦寒之地是她倒黴,與他無關。如今忽然失去家人的包庇,猙獰的現實擺在眼前。孤立無援的林子衝才終於驚覺自己錯得離譜。拎不清輕重,分不清好歹。當初安琳琅若沒有活下來,那他確實就是害死安琳琅的幫凶。
心中百轉千回,林子衝終於打聽到了營盤的位置。
這裡似乎不久前發生了一次大事,一路走過來,林子衝就聽說曾經在營盤經營十幾年的前千總半個月前忽然被下大獄。如今營盤的千總是州牧那邊撥過來的新人,正在肅清營盤裡前任的舊部。
他拿了身份牌過來,道明了自己過來找人,還是免不了被人嚴格地盤問了一番。為了儘快找到安玲瓏,林子衝將身上僅剩的幾百文給了看守。
這是他典當最後的衣物得到的最後那點銀子,用了就沒有了。
等好不容易得到允許,越過重重障礙到了下營,林子衝總算是見到了讓他付出巨大代價,心心念念到如今的安玲瓏。隻是見麵的瞬間,在對上安玲瓏那張被畫得麵目全非又蹉跎得容色不在的臉後,他那滿心的怨憤和諸多的質問,一瞬間被擊碎得渣都不剩。
曾經他印象中即便是狼狽也梨花帶雨的美貌少女,成了一個頭發枯黃,臉色土褐色的婦人。她穿著下等營妓穿得清涼粗布衣裳,身上還沾著營盤兵/痞蹂/躪過的曖昧痕跡。一雙不如過去靈動的眼睛滴溜溜轉的討好模樣,他隻覺得自己滿心複雜又糾纏的情思都成了笑話。
他清醒了,從沒有哪一刻這般清醒過。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安玲瓏隻是來流放做徭役,並非是充入營妓。本該在外勞役的人盯著這樣一身狼藉在這,其內裡緣由不言而喻。
為了不乾活,她可以拿自己身體當資本,毫無節操。
林子衝震驚地看著見到他仿佛見到救命稻草一般撲過來的安玲瓏,一句話沒說,臉色煞白地掉頭就走。所謂他曾經滿腹不甘,這一刻都成了見色起意的荒唐。
哪怕林子衝往日並不覺得自己對安玲瓏是基於美貌的喜愛,此時卻不得不深刻的認識到。
他不喜歡這個醜八怪!
他完全接受不了‘大表哥’這樣的昵稱從那個臟兮兮的醜八怪口中冒出來!
林子衝走的飛快,哪怕身後安玲瓏想要抓他卻被下營看守的門衛給攔住而扯著嗓子喊,他也充耳不聞。林子衝忽然特彆的後悔,自己顛沛流離跑了這一路,為了這樣一個醜陋的婦人放棄自己大好的前程,到底是為什麼?腦子被驢踢了嗎!
他一邊跑,一邊臉色煞白,心裡眼中隻剩下後悔,無邊的後悔。
林子衝幾乎是落荒而逃,來了唓縣沒到一日。沒有跟他心心念念想討公道想要安玲瓏後悔的急迫心情,他隻有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金陵的渴望。
然而一摸口袋,銀子花了精光。身上能典當的都典當完,再沒有盤纏回去。
從家中出來之時是瞞著所有人的,林子衝就沒想過會出意外所以也沒有留下方便尋找他的線索,估計家人此時想找他都一時半活兒找不過來。林子衝忽然驚覺自己的愚蠢。在衝動地做出選擇之後,他竟然沒有給自己留下哪怕一條退路。以至於現在他想回去都找不到門路……
原來他真是是個蠢貨嗎?
不得不說,這個認知給了他脆弱的內心一個重大的打擊。林子衝眼前發黑,差點都要暈倒在當場。
他真的暈了。
等林子衝再次醒來,人已經在唓縣附近的破廟。是一個進城乞討的老漢見他暈倒在路邊,好心將他拖回來的。林子衝雙手抱膝地窩到牆角,看著破爛不堪的廟宇和發出陣陣惡臭的稻草,默默地將自己卷縮成一團。許久,他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就是個蠢貨!我就是個滿腦子漿糊的蠢貨!”
林子衝從未有哪一刻如此崩潰,“為了一個不值當的人害人害己,識人不清還頑固不化。可憐母親為我操碎了心卻依舊死性不改,鬨成這步田地都是我活該!”
那乞丐被他嚇了一跳,從發黴的稻草中撿出藏著的一隻破碗。碗中還放著半個啃剩下的饅頭。老乞丐看他實在哭的可憐,將自己的破碗往他跟前伸了伸:“餓了嗎?吃吧。”
林子衝看到有些發黴的半個饅頭,哭得更傷心了。
老乞丐見他不吃,粗糙的手抓著那半塊饅頭就塞到掉了一半牙齒的嘴裡,慢慢地吃起來:年輕人沒吃過苦不知在唓縣糧食的寶貴,不吃算了……
……
林子衝是在唓縣當了快半年的乞丐,餓得皮包骨頭快活不下去才終於跟林家聯係上的。
是路嘉怡某次出門視察,偶然發覺這乞丐與林子衝十分相像。去了一封信回金陵問,才將林子衝人在唓縣的事情給捅出去的。
林家人火急火燎地趕過來,林子衝已經麻木的與當地的乞丐融為一體了。且不說林大太太見到這樣的林子衝直接一口氣沒上來,當場暈倒。就說林子衝被帶回金陵林家以後又聽說了一件事。
林家自打去歲就諸事不順。原本應該在去年晉升的林老太爺被查出來貪汙受賄。且銀兩十分巨大,上峰看在他多年辛勞給了他一次機會。不至於被罷官,卻也被連降三級。如今不在金陵,已經被派去新任地上任了。林大爺倒是沒有什麼貪汙受賄的事情,但是年前也被發現了多次大錯。
能力不及,錯誤不小。如今正在停職待查之中。不好意思見人,整日裡沉迷酒色,縮在新納的妾室屋裡就不願意出來。林家的旁支雖然沒收到大的牽連,但往日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日子走到頭。
林家一家子愁雲慘淡,林老太太沒有隨林老太爺去任上。與林老太爺顯然已經形同陌路。孤身一人搬進了寺廟。任由林老太爺帶著林五和他那個妓子的姨娘一起去了任上。
“這怎麼行!”林子衝可算是有了點反應,他可以忍受家族往後不由他來繼承。怎麼可以任由老太爺寵妾滅妻,親自帶頭讓那個妓子爬到他們嫡係的頭上來!
林大太太如何不知道。但如今大房一家在林老太爺跟前已經等於沒了這房。林老太爺見到他們都嫌,更彆提聽他們說什麼。林大太太為了這事兒整日裡憂心忡忡,卻隻能乾著急:“家裡都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不謹小慎微,卻還敢頂著風頭做事。這就不怕有人背地裡嚼舌根,職位會一降再降麼?”
再降的話,林家就徹底完了。
“罷了,”人找回來就好了。林子衝失蹤的這大半年,林大太太日愁夜愁,已經不負往日年輕的模樣。短短不到一年的時日,她人就好似老了十歲,“回來以後好好讀書吧。”
林大太太抹著眼淚,心力交瘁:“隻要立身正就不怕。”
林子衝才被接回來,家中就發生了這樣重大的變化。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乞討的經曆給了他心境上不可磨滅的傷害。但此時母親的模樣也沒有心力再來管他,林子衝隻能硬著頭皮應下。
但事情卻果然如他們擔心的那般。林老太爺的所作所為,很快就被人給一紙奏折送到了京城。就他偏愛庶出,寵妾滅妻等等罪狀彈劾。且不說林老太爺因為此事又糟了非議,幾次三番,他算是徹底與回歸原位無緣了。林家連招貶謫,幾乎是幾年內就落寞下來。
林子衝看著曾經算是金陵第二昌盛的林家就這麼破落了,終於內心惶恐。午夜夢回的時候他經常問自己,為何就變成了這樣?難道就因為他年少無知的一次錯事就如此不可挽回了麼?
他的問題沒有人能回答,他也不希望有人來回答他。
心術不正,立身不正,自取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