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回(2 / 2)

“你帶著我給你的嫁妝,出了宮,無論找個好人嫁了,還是尋一處清淨地方住下,或到人家做教習,都是結果。隻有一個,嫁人一定看準了再嫁,女子不成親沒什麼,隻怕嫁錯了人,便要耽誤終身。”石太福晉語重心長地,願爾眼眶濕潤,又忍不住落了淚。

石嬤嬤用袖子拭了拭眼角,對著石太福晉鄭重一欠身,道:“奴才定然照看好清梨姑娘。”

石太福晉好笑地一揚眉,“我是叫你去養老的,不是叫你去操勞的。”

“姑母這話有理,嬤嬤到了清梨宮裡,安心頤養天年才是。若是能分出精神指點指點尋春她們,可真是清梨三生有幸。”清梨忙開口道。

石太福晉道:“也罷,你們自己說去吧。”

娜仁本欲說些什麼,卻見石太福晉麵上微微露出疲態來,忙道:“您可要歇會?”

“再坐坐,難得有這麼好的精神了。”石太福晉歎了口氣,搖搖頭,又看了看她,道:“我知道你想著什麼,那些東西,我給你,你收著就罷了。不過是些死物,獨有燕雙,是我提前給你的,你可真是要收好了。”

她如此說著,卻將‘提前’二字咬得極重,娜仁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那個荷包,當即笑盈盈開口:“您放心,燕雙我自然珍而重之,恨不得收在床榻裡,日日摟著睡呢。”

石太福晉眼角眉梢沁出些微的笑意,抬起指頭虛虛點點她的額頭,笑罵道:“鬼丫頭!”

她複又輕輕一歎,道:“你這生辰日子,立住了,是要一生富貴的,我卻隻願你餘生能歡喜。富貴……”她輕嗤一聲,麵帶幾分諷刺,“那東西又能當什麼呢?”

清梨神情略顯複雜,上前來勸道:“您累了,不如歇歇吧。”

“也罷。”太福晉長舒了口氣,擺擺手,“你們走吧,等我去了,再來送我最後一程,便罷了。不要在這淌眼淚,倒叫我臨了臨了,也不安了。”

娜仁無奈,太福晉執意送客,又記著唐彆卿的話,今兒怕是沒什麼,便道:“晚間我再過來。”

太福晉對著她扯著嘴角微微一笑,清梨與娜仁相攜出來,石嬤嬤道:“太福晉春日裡就叫老奴清點庫房裡的東西,如今都齊了,各用箱籠裝著,現命寧壽宮裡的小太監送去永壽宮與啟祥宮去。”

清梨對她道:“嬤嬤好生照顧太福晉,晚間我們再來。”

石嬤嬤點著頭,笑了笑,“老奴知道。”

今日有風,二人隻順著廊子走,路過太福晉寢間的南窗下,聽裡頭太福晉吟吟念詩:“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她吟吟拖長了腔調,又有些有氣無力了,急促地喘了兩口氣,隨即殿內忽然爆發出太福晉的大笑聲來,笑聲隱隱愴然。

娜仁聽著那詩,隱隱耳熟,卻見清梨仿佛明了,便邊走便問她:“太福晉方才吟的是什麼?”

“……是張岱的,《甲午兒輩赴省試不歸走筆招之》。”清梨長歎一聲,閉閉眼,與娜仁低聲道:“這詩不是內宮裡誦得的,姐姐莫往外說。”

娜仁點點頭,“你放心,我省的。”

餘後幾日裡,宮中風平浪靜。

太福晉一生清傲卻不狠辣,在太妃們中還算有人緣,她那殿裡日日有人探望。

這日下晌,娜仁與清梨一同用過晚膳後過去,卻迎麵碰見康熙乘步攆從寧壽宮外的甬道向這邊來,迎麵相碰,娜仁與清梨一欠身,見康熙麵帶悲傷之色,心中約莫知道是太福晉叫他過去。

果然,康熙見二人,便問:“可是去探望太福晉?”

娜仁點點頭,清梨道:“不錯。”

“唉,太福晉胸懷大義啊!”康熙感慨道,又問:“天冷,怎麼沒坐暖轎出來?”

娜仁笑道:“用過晚膳才來,走走也算消食了。”

康熙不大讚同,“還是要好生保養身子才是……”

閒話幾句,三人彆過,娜仁與清梨仍往太福晉那裡去了。

而後日日如此,唯有三十這日,娜仁陪著太皇太後為先帝誦經,卻聽人急急忙忙地通傳:“石太福晉薨了!”

娜仁隻覺“嗡”的一下子,腦袋裡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便覺著臉上冰涼涼的,也顧不得取帕子,隻用袖口匆匆抹了淚珠,向太皇太後一欠身:“娜仁去了。”

“去吧,也代我送她一程。”太皇太後亦有幾分悲切,目送娜仁出了小佛堂,卻又回到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口誦《往生咒》,佛堂內檀香氣濃,太皇太後不知不覺落下兩滴淚來,七七四十九遍誦罷後,長長一歎。

娜仁趕到寧壽宮時,石嬤嬤已領著願爾為太福晉裝裹畢,太後、太妃們都來看過,見她急匆匆地來,太後歎了口氣,搖搖頭,“進去看看吧。”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淚,領著眾人離去了。

此時皇後還沒趕到,娜仁站在門前竟有幾分躊躇。

還是清梨從裡頭走出來,麵上除了悲傷,竟還有幾分釋然。她衝著娜仁微微一笑,笑容淺淡,卻是如春雨初止時的梨花一般,清雅如碎玉落珠,輕聲道:“進來吧,太福晉說,沒讓你看見她走的時候,極好。若見你哭了,隻怕她黃泉路上也不安心。”

“師父!”娜仁終於忍不住,快步奔入內殿,撲在床榻前痛哭出聲,身體微微顫抖,眼淚打濕了床褥,石嬤嬤領著願爾緩緩跪下,向她磕了個頭,“慧妃主,節哀。”

清梨走到她身後,拍拍娜仁的肩膀,低聲道:“姑母是解脫了,從人間煉獄,到極樂世界,與她所思所想之人,團聚了。”

娜仁仰頭看她,見她眼眶微紅,悲意又起。清梨本是極克製的,此時被她環著腰身痛哭,用手輕輕撫撫她的脊背,也忍不住閉眼,任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皇後趕到之時,娜仁已止了眼淚,極鄭重地向太福晉行了拜禮。

皇後走進來,低聲道:“太福晉的喪事早就預備著了,皇上的意思,一概比照□□壽康太妃,現要入殮,慧妃你讓一讓吧。”

娜仁緩緩點了點頭,伸手為太福晉理了理鬢發,轉身出了內間。

北邊暖閣炕桌上一張桃花箋,娜仁拾起看了一眼,上是一行極清雋雅致的瘦金小字,書“少愛繁華,極好精舍美婢,鮮衣怒馬,華燈煙火,花鳥珍珠。今四十未至,一身孑然,繁華半生,皆成夢幻,萬事已空。”

這一段中許多處娜仁看著極為眼熟,卻又想不出出自何地。

還是清梨走過來,見她細看,啞聲開口:“改自張岱康熙四年撰成的《自為墓誌銘》,拘謹半生,這便是太福晉最後的放肆吧。”

她又看了看那桃花箋,開口嗓音發澀,聲音極低地道:“太福晉乳名‘夭夭’,桃之夭夭的夭夭。”

娜仁閉了閉眼,這才想起太福晉順治十三年入宮,彼時方才及笄。她得以受太福晉教導時,太福晉還是青春年少。

而先帝薨逝後,太福晉安養於寧壽宮,亦是自得其樂。

卻是不知何時起,愁容生,乃至奇綬去後,朱顏改。

清梨見她手捏著那張箋子舍不得放開,便道:“我已得了石嬤嬤去我那裡,這箋子,你帶回去吧,留個念想。”

她言罷,輕歎一聲,緩緩環視過這寢殿,道:“隻怕幾日之後,這殿裡就要大變樣子。太福晉半生梯己偏了你我,留下這些紗羅帳幔的死物件與太福晉生前慣用的東西,是要陪著太福晉上去了。”

娜仁啞然,最後還是小心地將桃花箋收著,帶回了永壽宮。

她寢間炕床上的炕櫃裡有一隻落鎖的小匣子,裡頭收著太福晉讓她日後交給清梨的那隻荷包,她將這張桃花箋也收了進去,太福晉留給她的東西瓊枝都清點過,收在庫房裡,石嬤嬤辦事乾脆,物件的名錄仔細,娜仁翻看一回,對瓊枝道:“這些東西,都好生收著吧。那些布匹,好生存放,能久留的也輕易不要動,留個念想。怕腐朽的便用上,才算不辜負太福晉的心意。”

瓊枝知道她傷心,也不囉嗦,隻乾脆地點點頭,“奴才知道。”

太福晉最後被追封為皇考恪妃,死後極儘哀榮。

然而再過些年,大概宮裡便沒幾個人知道,曾有一乳名夭夭的石氏女子,琴棋精通,書畫俱佳,挽袖點茶,素手調香,無所不精。

太福晉去世後,娜仁很低沉了幾天,唐彆卿乾脆替她報了病,連向皇後請安也免了,她徹底沒了出門的動力,每天窩在永壽宮裡,看書撫琴,燕雙被她蹭得發亮。

昭妃來看她,勸道:“人生與死本就順應天道,死亡不過回到生處。人源於自然,又歸於自然,若按太福晉生前信佛,此時大概已歸於極樂之境,與她所念之人團聚。你如此傷心,不過平添寂寥罷了。”

“你當真這麼想嗎?”娜仁看向昭妃,卻見她搖搖頭,坦坦蕩蕩地笑道:“我又不是聖人,還沒看得這麼開,隻是勸你罷了。”

“不過確實是應該為姑母開心的。”清梨的聲音響起,二人同時回頭或抬頭去看,卻見清梨站在素色紗幔下,一身素服,鬢邊簪一朵緝珠梨花,未曾描眉畫鬢,卻自有一番風姿。

“你來了。”娜仁道:“進來坐。”

清梨緩緩抬步入內,向她道:“姑母是解脫了,從諸多束縛中解脫,從此自在瀟灑去了。你在此傷心至此,隻是讓生人平添擔憂罷了。”

又見置在琴案上的燕雙一塵不染的,琴弦好像都被磨得閃閃發亮,不由搖頭輕笑:“潤弦的膏子不必日日都用,姑母生前也沒把它打理成這樣,在你手裡倒是容光煥發了。”

她請按琴弦,右手彈出幾個音來,在琴凳上坐了,抬頭看向昭妃與娜仁:“我為你們撫一曲,如何?”

娜仁隨意地點點頭,昭妃倒是好興致地坐下,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清梨撫琴是很純熟的,看得出下過苦功夫,挑勾踢抹間手上動作分毫不亂,反而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瀟灑利落,左手輕動時動作又仿佛柔情婉轉。

琴因泠泠,流暢灑脫。仿佛有采菊東籬下的悠然,又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

一曲終了,娜仁隻覺近幾日淤積在胸中鬱鬱之氣消散,通體舒暢,不由道:“見你撫琴,我倒是恨當年與太福晉……學琴時沒下苦功夫了。”

“現在下也來得及。”清梨手上這幾年留起了指甲,故而也帶了指套,此時一一戴回去,笑著抬眸看向娜仁:“我與你做陪練,倒好消磨時間。”

昭妃便道:“我與這東西怕是此生無緣,隻做聽客吧。”

三人語罷,娜仁與清梨搖頭輕笑,昭妃也微微揚了揚唇。殿外大雪壓枝又如何?人心是暖的。

適時皇後宮裡剛走了一波回事的內務府掌事,九兒將熱茶斟與皇後,道:“外頭雪下得好大,新植的石榴樹未經過這陣勢,隻怕把枝頭壓彎了。”

皇後抬眸透過北窗看了看,叮囑道:“仔細著些,常撣撣雪。人都說石榴多子,但願有它開花結果的一天,也有我開花結果的一天。”

九兒便道:“您還年輕,皇上也年輕,何必說這喪氣話呢?章太醫不也說了,您的身子調養得不錯,但最好再拖一二年,好再長長。不然身子骨沒長成,隻怕如馬佳小主一般艱難。”

“當下的時局,哪裡容得我這個皇後再緩緩……”皇後輕歎一聲,又問:“派人去鐘粹宮看過大阿哥嗎?那孩子可要仔細著,佛拉娜把她抱回鐘粹宮養著也好,在親生額娘跟前,總是更精心仔細些。”

九兒道:“看過來,乳母道奶吃得還好,太醫也道沒被這幾日的風雪驚了,馬佳小主照顧得用心,處處細致。又許是在親娘身邊的緣故,小阿哥這幾日竟也好好的。”

“承瑞好好的,便可讓人放心了。”皇後歎道:“皇上太需要這個兒子了。隻盼著他能立住,不然前朝如何,也怕有人指責本宮不賢。”

九兒笑盈盈道:“太皇太後都說您是‘數一數二的賢惠人’,滿宮裡水對您有一個‘不’字?你未免思慮太多了。”

“那是瑪法還在的時候,如今老祖宗對我的態度雖沒怎麼變了,底下可不是。”皇後眉心微蹙,複又舒展開,“好在皇上待我比從前更親密,昭妃慧妃也不是倨傲不恭之人,不然咱們家前朝上也沒有一個能入瑪法般的人物,本宮的日子怕不好過。”

九兒昂首,傲然道:“咱們老爺乃是領侍衛內大臣,皇上又賜老太爺一等公,現索額圖老爺任吏部侍郎,也是朝內高官,您的日子怎麼會不好過呢?”

“你懂什麼。”皇後搖頭輕笑著,隱隱有些落寞,“幸而昭妃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不然憑她那個阿瑪,本宮這皇後的寶座隻怕是不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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