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拉娜仰著頭,沒作聲。
直到殿門輕輕合上,發出微弱的響聲。眼中一直含著的淚終於留下,沒入鬢角中,她似哭似笑,愴然淚下。
娜仁與康熙在鐘粹宮門前迎麵相撞,康熙忙問:“佛拉娜如何?”
“你進去看看吧。”娜仁道:“誰也勸不了她了,還懷著孩子呢,隻怕大悲傷身。”
康熙麵色凝重地,好一會兒,猛地點了兩下頭,道:“天兒還冷,阿姐坐暖轎回去吧。”
“我知道。”娜仁道:“你進去吧。”
她站在門口半晌,吹著迎麵來的冷風,慢吞吞地攏了攏鬥篷。直到康熙背影消失在眼簾中,她才輕歎一聲,緩緩道:“走吧,咱們也回去吧。”
瓊枝輕聲應著,將要替她戴風帽的手收回來,扶著她向暖轎走去。
消息傳到太皇太後耳朵裡時,她怔了半晌,歎道:“折了三個孩子,這第四個,我想用這個名字保他健康長大,到底沒成。”
“人各有命。”蘇麻喇在旁低聲勸道:“小阿哥生前多病,如今也算儘早解脫。”
太皇太後壓下心頭萬般思緒,重新拈香拜了三拜,口中喃喃道:“佛祖保佑,我那孫媳婦能平安順產,馬佳氏再得皇嗣。這天下要亂,皇帝膝下,總要有兩個保障。”
喪子之痛後,佛拉娜再度臥床安胎。
皇後免了眾人半個月的請安,足不出戶地安胎。此時任是消息如何不靈通地,也知道皇後的胎隻怕不好了。
康熙麵色一日更甚一日的陰沉,太皇太後的慈寧宮日日青煙繚繞,大把大把的香油錢灑出去,慈寧宮小廚房忌葷腥整整四十九日。
娜仁哪個也沒勸,也沒多說什麼。既然皇後免了請安,她也省了事兒,不必早起,睡得足興了,起身梳洗,慈寧宮—寧壽宮地溜達一圈,順路看看佛拉娜,偶爾與納喇氏或董氏碰麵,駐足多說兩句話,興致上來了,也會去她們宮裡喝喝茶。
回了西六宮往往已經日上中天了,永壽宮中,昭妃與清梨一定在。
皎皎近來於琴上大有長進,清梨誌得意滿的同時,又翻箱倒櫃地尋出一管玉簫,預備教她吹簫。
娜仁是打算給孩子減負的,但皎皎不知道被清梨灌了什麼**湯,竟然也很感興趣,無奈之下,娜仁隻得隨了她,並告訴她:“開工可沒有回頭箭,你這回答應了,往後想要耍賴不學是萬萬不成的。”
皎皎小下巴昂得高高的,眼睛亮得仿佛滿天星子都落在這一雙彎彎的如水杏般的眸子中,“額娘您放心吧!我一定行!”
清梨對此頗為滿意,教導起孩子來也十分嚴厲。
康熙當日自己讀書時下得了狠心,在女兒身上便舍不得了,幾次三番念叨清梨叫她教皎皎時態度語氣和緩些,清梨險些氣笑了——她幾時對皎皎橫眉冷目了?
聽她念叨的昭妃默默替她斟茶,歎一聲,安慰道:“你就知足吧。”
嗯,這也是一個被當成‘後姨媽’的。
總而言之,皎皎的成長路上,受教育最大的攔路虎就是康熙,娜仁憑借唇槍舌戰暫時按倒了攔路虎,但是一但攔路虎感覺他的女兒受了什麼委屈,又會隨時跳出來。
這算是娜仁如今最大的煩惱了。
除次以外,女兒乖巧懂事,長輩身體健康,有二三友人在身側,生活富足不必煩悶於柴米油鹽,生活是數一數二的幸福美滿了。
今日昭妃挽袖烹茶,娜仁瞥了一眼,挑挑眉,問:“怎麼您老人家還勞動上了?”
昭妃慢條斯理地斟出一盞與她,揚揚下巴,隨口道:“火氣快要起來了,今日考較皎皎的曲子,想她這幾日玩瘋了,練得有不周到之處。我備了苦丁,給清梨下下火氣。”
娜仁兀自落座,往內間一瞥,倒還是師徒兩人其樂融融的,不由道:“不至於吧……”
“且等著吧。”昭妃歎了一聲,“這孩子倒是聰明,不過還小,那手持得動玉簫已是難得了,清梨精益求精,怕皎皎受不住。”
娜仁道:“這是皎皎自己選的,即便受不住,她也得走下去。不然她長大以後,做選擇永遠都是那樣漫不經心的,自以為有底氣,其實底氣這東西,用著用著,就沒了。”
她捏著手中淡雪青色的茶盞微微一晃,茶湯搖曳,昭妃瞥了一眼,隨口道:“想喝酒直說。”
娜仁笑眯眯地道:“今兒我就好好消受你這一番好心,不提那勞什子的。”
昭妃涮著杯子,未語。一時寂靜,隻聽得那邊皎皎對著清梨嘰嘰咕咕,又是撒嬌又是賣乖地癡纏著,想儘一切辦法躲避考較。
她這樣子,一看就是有鬼。
娜仁忍不住搖頭輕笑兩聲,忽地聽見昭妃問:“馬佳福晉如何?”
“……”娜仁微怔,旋即輕歎,“也就那樣吧。”
“她不是沒有子孫福分的人。”昭妃手上動作有條不紊的,不忙不亂,不急不緩,如行雲流水,好看得緊。她的膚色更近乎冷白,手上沒有什麼金玉翡翠的首飾,隻有腕上掛著一串檀木珠,簡單樸素,卻是一眼就能看出珍貴的木料。
娜仁先是嗯啊答應著,笑話,她當然知道佛拉娜不是沒有子孫福分的人。
然後盯著那雙手看昭妃動作,歎道:“應該搭個翡翠鐲子才好看呢,無論果綠還是濃綠的,搭著這如雪一般的顏色,都好看得緊。”
昭妃先是一愣,然後笑出聲來,抬手給她把茶滿上,道:“喝茶,你說你分明是個大家閨秀高閣貴女的出身,怎麼偏生是個——”她微微擰眉,略感一言難儘。
lsp的性子。
娜仁在心裡默默替她把這一句話補全,然後笑道:“世間煩心事多,美人也多。我看多了沒人,自然想不起那些煩心事。若是想著煩心事,也看不出美人來。你總寫‘通脫清靜’,我唯有對著美人,才能通脫清靜了,也算是得道吧?”
昭妃輕笑一聲,未語。
佛拉娜這一胎不是娜仁預想之中的三阿哥胤祉。
四月初六這日,佛拉娜發動了。
得到消息之時,娜仁正與昭妃、清梨同座,看皎皎有模有樣地用蕭吹出一隻曲子,娜仁對清梨極儘溢美之詞,腦筋一轉,不知怎麼想到的,竟問清梨:“這蕭也算入了門了——清梨你會吹嗩呐不?我這幾日尋思著,你說皎皎日後若與人比拚樂器,用琴與蕭,皆不容易占上風,若是嗩呐……”
未等她說完,清梨一臉心如死灰地捂住了她的嘴,“慧妃娘娘,饒了我吧……”
昭妃滿臉怪異地看著娜仁,“皎皎若與人比拚樂器,普天之下,有幾個敢勝過她的?”
“倒也是啊。”娜仁琢磨道:“但這樣對皎皎豈不是不大好。”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總有一日會明白。等她明白的那一日,她便可以跳開如今金枝玉葉的身份,以平常心看待世間人、世間事了。”昭妃淡淡睨了娜仁一眼,“揠苗助長要不得。”
娜仁嘿嘿一笑,幾人隨口說著話,冬葵忽然急急忙忙地進來,噗通往地上一跪,惶然道:“娘娘,馬佳福晉早產了。”
“你說什麼?!”娜仁心裡一驚,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昭妃與清梨麵麵相覷,幾人都沒敢耽擱,立刻趕去鐘粹宮。
不過這熱鬨是皎皎看不得的,娜仁匆匆命人將她送去慈寧宮,皎皎也知道失態嚴重,雖然擔心,卻沒鬨著要跟去,乖乖去了慈寧宮,臨分彆前不忘小大人一樣扯著娜仁的袖口道:“額娘告訴馬佳娘娘,要她好好的。”
“好,額娘告訴馬佳娘娘。”娜仁輕輕撫撫女兒的鬢角,與她在慈寧宮門口告彆。
至鐘粹宮,卻見皇後也在,娜仁略感吃驚,忙勸道:“你怎麼也過來了,還是回去吧——”
“我放心不下,讓我在這坐一坐,若是天黑了還沒有消息,我就回去。”皇後正色道:“我有分寸。”
她這樣子,旁人也勸不住,康熙在京郊巡視大營,一時半刻也回不來。
娜仁心裡突突直跳,擰著眉,悄聲叮囑瓊枝去找太後來。
無論如何,不能讓皇後在這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