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續娜仁從麥穗那裡知道了慈寧宮的當日菜單,晚間太皇太後便迎來一位自己養大的小和尚,坐在她屋裡嘰嘰呱呱念叨了半日,蘇麻喇在旁聽著抿嘴兒直笑,直到太皇太後告饒認錯,發誓以後定叫小廚房多上素蔬,才走上前來道:“今兒的鬆仁乳酥做得好,主兒嘗嘗?”
“有勞姑姑了。”娜仁已經收起架勢坐在那裡喝茶順氣,聽蘇麻喇這樣說,笑眯眯地點點頭。蘇麻喇忙下去張羅,太皇太後在旁幽幽道:“笑得跟朵花似的,滿臉褶子。平日和我在一塊沒見這麼開心。”
娜仁從容且淡定地笑道:“那可能是因為您沒有我討喜。”
“哼。”太皇太後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微微昂起下巴,麵露不屑。
未多時,一個穿著老綠袍子的宮女捧著托盤進來,奉上一碟鬆仁乳酥並一碟芝麻餅,又有一盞玫瑰露,蘇麻喇笑道:“這芝麻餅還是皇上從宮外帶回來的,味倒不錯。”
“是,比宮裡素日做的還要香幾分。”娜仁讚同地點點頭,一邊伸手去拿點心。
太皇太後:“吃吃吃,成日家腦袋裡不是吃就是吃,皎皎跟著這麼個額娘,早晚也被你帶壞了。”
“我們皎皎可沒被我帶壞。”娜仁樂嗬嗬地,“下晌回去,還和我們說,她汗阿瑪說她若是個男孩兒,長大了必定是大清的巴圖魯。雖說總有些親爹看閨女,越看越順眼的緣故,可也算是有幾分真材實料吧?”
“皎皎確實是個聰明孩子,難得聰明,心思卻正,不像她那個……”太皇太後微微一頓,又忽地皺起眉頭,問:“皇帝今兒一早去演武場了?”
娜仁隨口道:“或許吧,我聽皎皎說的。怎麼了?”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麵色沉沉,“皇帝啊,還是年輕,總想著建功立業做一番大成就,想要禦駕親征南方,可他也不想想,那戰場上刀劍無眼的,他膝下又都還是小娃娃,怎麼經得住他出去闖蕩呢?……罷了,我這個老人家,說多了也是無用,隻叫人煩心。皇帝自然有前朝那群大臣們來勸,我也不操那個心了。”
娜仁仔細想了想,康熙禦駕親征好像是打準噶爾,和吳三桂沒什麼大關係,便沒操這個心,隻道:“前頭戰場上捷報未傳,皇上心裡著急也是有的。皇上才多大呀?已經算是很穩重的。想要在沙場上建功立業,不說皇上這個年紀,便是而立之年的,也不是沒有。”
太皇太後搖搖頭,歎道:“那怎麼能一樣呢?皇帝處在他這個位置上,若是不夠穩重行事跳脫,才真是天下人的大禍患。”她倚著迎手神情悵然地微微出神,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
好一會,她回過神來,道:“你素日還是總和昭妃在一處嗎?”
“我、她、清梨,這麼多年,都習慣了。”娜仁道:“不過她最近逐漸接手宮務,忙了些。”就像是被胡蘿卜吊在前頭的驢,渾身寫滿‘拚了’。
不過後頭那句娜仁沒好意思和太皇太後說,隻從炕桌上取了顆葡萄吃。
太皇太後瞥她一眼,微有些感慨:“你啊,多虧了這性子。”
她把多餘的話都咽下了去,看著娜仁慢條斯理又十分專注地吃東西,心裡百感交集。
太皇太後心中如何想娜仁並不知曉,但真要猜,也能猜出二三分來,對此除了無奈以外,也沒什麼感受了。
且說自皇後過世,太後便覺眼前一黑。一來相處多年,好生生的人一朝沒了,人非草木,怎會毫無悲色;二來皇後一去,她就覺著壓在身上的宮權沉甸甸的,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光亮,就好像沙漠行走看不到儘頭一樣。
而後康熙抬了昭妃出來,太後自然欣喜若狂,也不管什麼揠苗助長的壞處,拉著昭妃恨不得兩三日內就把處理宮務需要注意的地方與心得通通傾囊教授。
娜仁在旁邊聽熱鬨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好像見識了百年前內宮之中的填鴨教育。
不過康熙後來意有所指地叫她也認真聽聽,她就沒有不乾己事看人熱鬨的輕鬆與漫不經心了,當場捂著胸口悲痛欲絕地看著康熙,神情幽怨激憤,仿佛康熙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一般。
康熙一頭霧水地,還非常無辜地問:“阿姐你怎麼了?”
“我心痛啊!”娜仁眼眶說紅就紅,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樣,“這麼多年,我對你可謂是儘心竭力、處處仔細,都把你當親崽崽護著了,可有半分對不住你的地方?”
康熙聽她說得這樣嚴重,倒吸一口涼氣,忙道:“沒有!沒有!阿姐你怎麼了?”
“我隻是想過平穩日子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好嗎?你看太後搭理宮務這半年多,都憔悴得怎樣了,你就不知道心疼心疼阿姐嗎?”娜仁微有些哽咽,用帕子在眼圈拭擦著,傷心欲絕地道:“白疼你這麼多年了。”
笑話!那宮務誰愛管誰管,她是不管!
皇後當年掌管宮務,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豬晚,每天戰戰兢兢起早貪黑,隻有看不完的帳、理不完的事,忙得讓人覺得她好像隨時都要心梗了。這宮那宮的嬪妃有事沒事出點幺蛾子,她就得給解決。
看著是地位尊貴,其實呢?就是像個老奴才一樣為所有人服務!還得兼顧位份、寵愛給各位嬪妃應有的待遇,稍有偏私之處底下就有人念叨。
那是什麼日子?是人過的嗎?!
而且康熙那麼多小老婆,以後人更多了。皇後的身份在裡頭還好做事,以後甭管是誰,都是站在後妃的立場出發,無論私心如何,總歸都是後妃做得出、應當做的。她要被推上去,她拿什麼管那些嬪妃?
養戲子嗎?論:我在大清後宮養蠱看戲的那些年。
誰宮鬥鬥得成功鬥得出色讓我開心,誰就是宮裡最靚的崽!
彆鬨了。
娜仁心裡情緒波動非常之大,臉上倒是一直掛著那副泫然欲泣的傷神之色。
康熙……康熙一時有些無語,呆愣在那裡,忍不住開始自我懷疑:皇額娘恨不得立即脫手,昭妃管得不情不願,阿姐如今鬨成這個樣子,莫非六宮大權真是宮內最大的燙手山芋?
不應當啊!想想仁孝皇後在世時的舉動,想想當年先帝後宮因為六宮大權而激發的一連串爭端,康熙覺得這可能不是權利本身的問題,是他身邊這群人的問題。
抹了把臉,怎麼辦呢?你自己的阿姐,還是得勸啊!
康熙壓下歎息,對娜仁輕聲道:“朕不過是隨口一句,阿姐既然不願,那就算了。左右如今有昭妃在,日後……日後的事,日後再論吧。”
娜仁收起乾爽的帕子,對康熙露出關懷備至溫柔和煦的笑容,語氣又輕又柔,“阿姐的心肝啊~沒白疼你這麼多年。”
康熙隻覺身上一陣戰栗,好像雞皮疙瘩都站起來了,低著頭端起湯碗,“今兒的湯茉莉預備得不錯,當賞!”
看著他坐立不安的模樣,娜仁慢條斯理地舀了口湯送入口中,悄悄地牽起嘴角笑了笑。
宮權這大寶貝對當成球一樣來回踢,沒有一個是自個情願沾手的,這在宮裡也算是一件奇事。
至少據娜仁所知,納喇氏對宮權落在昭妃手上就頗為遺憾,痛心疾首地羨慕昭妃得了個好阿瑪。
前兩年,鼇拜倒台的時候,遏必隆跟著也失了風光,她們私底下還覺著公平些,但如今眼見昭妃即使無子卻還是大權在握,她們心知必定是因為鑲黃旗的出身與那個曾為輔政大臣權傾一時的老爹,就不由叫人心裡難受了。
輸在自己身上倒沒什麼,輸在親爹身上,實在是這世間最無奈又最使人無力的事實了。
不過也就是娜仁消息靈通,才對這些知道得如此清楚。光看納喇氏素日的表現,待人處事落落大方圓滑隨和,對昭妃尊敬一如從前,是完全看不出來她自己私下的失落遺憾的。
這年年底,康熙要禦駕親征的想法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多位大臣拚了老命地阻攔,生怕他讀了兩篇詩詞、看了兩封奏折,一時熱血上頭就衝到戰場上去。
那上頭刀槍無眼,誰知道去了能不能平安回來?
幾位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人苦口婆心地勸了一輪又一輪,康熙隻覺得惱煩,偏生又都是出自為了他好的,他也不能拍案而起,隻能與娜仁訴苦。
“朕位及九五,是天下百姓臣民的君父。此時我大清的士兵正在戰場上拚殺,我卻安座廟堂之中,不能親身助他們一臂之力,是何道理?”康熙情緒高漲,娜仁把眼睃他一下,抬手斟了盞茶與他,隨口道:“有這慷慨陳詞,何不說與那些老大人們聽?”
聽到這個,康熙重重歎了口氣,在炕上坐下,牛嚼牡丹一般將盞中茶水飲儘,鬱鬱不滿地道:“他們說朕穩坐廟堂如常禮政,能為前線送去豐沛物資便是助將士們一臂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