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聞董氏此語, 默然半晌,張張口, 又沒說出來什麼。
還是董氏笑看了她一眼,眉眼溫柔得不像話,仿佛是一股子能把寒冬淩雪吹化的和煦春風,“瞧我,又說這些傷心事,惹得你也不開心。我這也沒什麼好茶,倒有一團陳年的普洱, 還是當日……皇後娘娘賜下的, 叫人沏了來吧。”
她命人去重沏熱茶,自己撫摸著裁剪過的料子, 輕輕歎道:“當日皇後娘娘賞賜這些,我隻以為是填滿了箱子,怎麼也用不完的, 不想……”她自己又有些哽咽, 事實上, 娜仁這幾次來看她, 她都是這樣的狀態, 說著說著話,自顧自出神, 眼淚便落了下來。
“我這前半生, 親爹寡恩,阿娘一心隻有哥哥們, 險些把我給了人家做童養媳, 真算起來, 對我的好的人沒幾個。”董氏手下動作極儘輕柔地撫摸著料子, 似是陷入回憶當中,分明說著心酸往事,卻情不自禁地微微翹了翹唇角,“也是遇到了皇後娘娘,被她帶在身邊,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後來入了宮,認識了你,有了小公主,本以為還有許多多的日後,未成想卻——”
看著她這樣子,娜仁不得不承認,皇後還是極具人格魅力的,單是她身邊這幾個人,在她薨逝一個個都是傷心斷腸的模樣,蘭嬤嬤大病一場,康熙本欲叫她出宮榮養,念在皇後生前她服侍儘心,又有皇後臨終托付之語,正打算厚賜重賞,許她晚年安穩富貴。
然後蘭嬤嬤執意不肯,堅持要去二阿哥身邊服侍,九兒發誓此生不嫁,情願在二阿哥身邊做個嬤嬤。
如今她們二人在乾清宮照顧二阿哥,處處仔細小心,倒很叫人放心。
自景仁宮中離去,一路見宮內處處裝點喜慶,掐指一算,娜仁卻有些吃驚:“二十五了?”
“是啊。明兒就要開始掛春聯門神了。”瓊枝對豆蔻道:“你說這個人奇不奇?日子都是這樣一天天過來的,卻有人連今兒是二十幾都要問一遍,可知是真過糊塗了。”
娜仁撇撇嘴,“你又說我。”又擰眉想了半晌,翻出個理由來就眼睛一亮,口中嘟囔道:“還不是如今沒有早起請安的事兒,每日起得就沒規律,自然也就不記日子了。”
瓊枝無奈道:“您這話說的,還盼著早起請安的日子不成?”
娜仁白她一眼,沒說話。
一路走回永壽宮,剛一繞過影壁,就聽見清梨刺破空氣的咆哮聲:“壓腕!壓腕!你當耍劍是在跳舞嗎?仔細另一隻手!你手上破道口子,你額娘得生吞活剝了我!”
“嘶——”娜仁倒吸一口涼氣,不由問:“她們做什麼呢?”
就侯在宮內的冬葵小心答道:“李小主說這幾日公主習劍鬆懈了,身上筋骨都硬了,拉著公主練一練。結果沒等一套劍法耍完,就成這樣了。您可算是回來了!”
對著他熱切的目光,娜仁穩住心神,毅然決然地向後頭庭院走去救場。
宮裡的日子,有這麼些個人在身邊,怎麼會孤單呢?
她從景仁宮回來時心中的莫名傷感一掃而空,強壓下翹起的嘴角,擺出和事佬的姿態,去拯救她親愛的女兒。
年底,隆禧入宮給老祖宗、太後與他皇兄請安過後,特意來了永壽宮一趟,把宮外新鮮花樣的珠花和小玩具給了皎皎,換來皎皎甜滋滋的“小皇叔最好了!”
早在他來之前,娜仁救命小廚房備了他喜歡的點心,此時一邊吩咐人捧來,一邊問她:“從太後娘娘處來?”
“不錯。哎豆蔻姐姐——今年可治了香欒蜜沒有?且與我一罐子,還有那玫瑰露、茉莉蜜露,若有的,都與我一些。”隆禧見豆蔻要下去幫忙取東西,忙喊住她,也不客氣,叭叭叭開口就要東西。
娜仁眯眯眼,一手摩挲著下巴,神情危險地看著他。
直看得隆禧後背發涼,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疑惑地問:“您怎麼了?”
“你不是一貫號稱那玫瑰露與茉莉蜜露娘們唧唧的,不耐喝這個嗎?”娜仁眼角微微上挑,傾身笑看他道:“說說,喜歡上哪家的姑娘了,拿我的東西討人歡欣?”
隆禧呼吸一滯,下意識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了,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什麼。
娜仁便覺無趣,歎了口氣,“不願意說就罷了,在我這支吾什麼?小時候也沒見你內斂嘴笨。”
隆禧對她討好一笑,“慧妃娘娘,姑爸爸!您就高抬貴手,彆把這事說給老祖宗與皇兄聽,我這八字還沒一撇呢,您就說去了,萬一人家沒看上我,那我可真成了笑話了。”
“哪家的姑娘,眼界這樣高?”娜仁上下打量打量他,見少年郎端得是長身玉立,生得模樣端正,國字臉、濃眉大眼,笑起來一副爽朗模樣,一身寶藍玉色滾邊馬褂,腰間垂著白玉佩,縱以王婆賣瓜的角度,在娜仁這裡也評得上七八分了。
從前也沒見他對自己的模樣那麼沒自信,怎麼如今卻行事這樣畏手畏腳起來?
她這樣想著,也這樣問了出來。
隆禧歎了一聲,帶著幾分愁緒地道:“人家姑娘眼界高,說天潢貴胄必定驕奢淫逸、好逸惡勞、不知人間疾苦為何事。又說崇尚文能提筆做詩書、武能握劍征沙場的好男兒。我那幾斤幾兩您也不是不知道,小時候太傅氣走了三四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皇兄能挽硬弓射大雕,我就隻有在旁邊射兔子的份。人家姑娘看不上我,也實屬正常。”
娜仁不由噗嗤一笑,又道:“現在知道了吧?小時候好吃懶做不專心於功課,大了是有報應的!人家姑娘都看不上你。”
雖如此說著,她還是細問了隆禧與那姑娘素日如何相處等等,隆禧一一仔細應答著,娜仁聽著卻覺得那姑娘不像是全然對隆禧無心的樣子,便翻出前世看過的那些經典和熱鬨的戀愛橋段來,給隆禧出了幾個主意。
她自然是沒吃過豬肉也看過不少豬跑,給隆禧出的這些主意,總有能用上的。
隆禧果然如獲至寶,對著娜仁一拱手,“大恩不言謝!”
等豆蔻在娜仁點頭後將那些幾瓶喝的取來後,他就走路帶風地去了。
皎皎脆生生地和皇叔告了彆,等不見隆禧的身影,大眼睛亮閃閃地看向娜仁,問:“額娘,皎皎是要有小嬸嬸了嗎?”
“喲,咱們皎皎還知道小嬸嬸呢?”娜仁笑眯眯地看著她,皎皎道:“老祖宗說的,催小皇叔儘早給皎皎找個小嬸嬸,回回都說,皎皎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這回可好,皎皎回頭就告訴老祖宗知道,小皇叔給皎皎找小嬸嬸了!”
“哎呦喂,額娘的寶貝,暫時可不能告訴老祖宗。”娜仁攬著皎皎,一邊輕撫著她的小辮子,一邊循循善誘道:“額娘答應了小皇叔,不將他要給皎皎尋小皇嬸的事情告訴老祖宗知道,若是皎皎說與老祖宗聽了,老祖宗知道了,額娘豈不是成了言而無信的小人?”
皎皎大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急急道:“皎皎不要額娘當小人!”
娜仁便笑了,“這才是額娘的寶貝呢。不要著急,既然你小皇叔有了喜歡的人,老祖宗早晚會見到孫兒媳婦的。”
她揣著看熱鬨的心,卻漏掉了一點:如今滿人入關多年,雖然禮教不如漢人嚴苛,但大家閨秀也是閨訓嚴明,哪能以隆禧話裡那幾乎日日都見麵的頻率碰頭呢?
可惜她幼年在蒙古,後來長在宮中,見外頭的事兒不算很多,對當世的常識情況並不是十分了解,就把這其中一大塊蹊蹺給忽略過去了。
若是此時聽到這話的是太皇太後,定然能察覺出其中不對來。
不過真知道那姑娘的身份時,一切已然塵埃落定,沒有轉圜的餘地。
此時的娜仁,還隻懷揣著看隆禧熱鬨的心,等著看隆禧口中天上僅有地下無雙的女子是何等的風姿。
今年不同往年,宮中少了個皇後,過年許多禮節上更有要操心的地方。昭妃頂住了祭祖夜宴上一切需要皇後的位置,一身鵝黃長袍繡著玉白牡丹,青絲挽著翡翠扁方,耳邊的翡翠是老竹一般的濃綠,分明立於喧囂熱鬨場中,卻如遺世獨立一般,麵上粉黛不施,一雙清淩淩的眼仿佛能直接看透人心,唯有對著皎皎,還含著三分溫和笑意。
“來,皎皎。”昭妃對皎皎伸出手,笑著招呼道:“莫要鬨你額娘了,來昭娘娘這坐。”
娜仁目送著小祖宗屁顛屁顛地奔著昭妃去了,微微鬆了口氣,終於低下頭認真吃飯。
好奇心旺盛的年紀的小孩子實在是太難招架了,自打開宴開始,皎皎的各種問題就像是要活生生把她淹了一樣的多,直教她連喝口湯的空檔都沒有。
相比昭妃也是見到了,又不耐煩應付那些宗室命婦們,便把皎皎叫過去,替她分擔一些,也用皎皎擋擋火力。
這一場除夕夜宴,就等於昭告前朝,昭妃是繼後人選。
不過康熙遲遲沒有繼立的話音,昭妃以妃位主理六宮事務,代掌鳳印,說到底並不算十分名正言順,前朝後宮均是議論紛紛。但昭妃自己不在意,康熙不在意,也沒人敢在昭妃麵前言語放肆——這就是多年冷麵積攢下來的氣勢了。
三月,宮裡又放了一批宮女,又進了一批新人。
昭妃身邊也添了兩個宮女,其中一個倒生得秀麗溫婉好模樣,一雙水靈靈含情妙目,鵝蛋臉麵、削肩細腰,好麵龐身段。
娜仁見了,不由多看她兩眼,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從前我怎麼沒在你昭主子身邊見過你?”
那宮女笑吟吟地道:“奴才是今年新入宮的,名叫殊蘭。”
娜仁笑眼看她,“冰雪聰明,名字倒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