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昏黃, 尚紅櫻便要告辭。昭妃道:“我召你入宮,自然也要安安穩穩地將你送回去。”說著,春嬤嬤已站出來向著尚紅櫻一欠身, “姑娘請, 娘娘已命人打點好馬車,另尋了一隊侍衛,護送姑娘回府。”
尚紅櫻笑吟吟地謝過恩, 又向眾人行禮告退。
待她去了,太皇太後才歎了口氣,喃喃道:“多好的姑娘啊。”
娜仁聽出她未儘之語, 心裡卻倏地一動, 猛地抬頭看她。
抬頭便與太皇太後的目光相觸, 太皇太後似有些感傷,低歎道:“隆禧求了皇帝,怕是要上前線了。”
娜仁一驚, “他腿上傷還沒好呢。”
“為堵住悠悠之口, 也隻能如此了。”太皇太後垂頭默然半晌, 娜仁就知道隆禧與尚家的這一樁婚事是要結束了。
這裡頭有多少事娜仁不清楚, 但如今隆禧這般,也不知算不算得償所願。
又過半晌, 皎皎被叫去乾清宮救火——梁九功叫一個小太監過來請皎皎去, 想來是康熙心情不大好。
皎皎牌救火神器,宮廷之中有口皆碑。
娜仁與昭妃退下同行,從慈寧宮到永壽宮短短的一段路, 二人走得很慢。
昭妃見娜仁鬱鬱地, 想了想, 道:“純親王不是短壽之相, 尚佳姑娘夫妻緣厚紅鸞星已動。”
什麼意思?尚紅櫻已心有所屬?
娜仁略感吃驚,瞪大眼睛轉頭看向昭妃。
昭妃無辜地望著她,娜仁瞬間已經腦補出許多故事來。
“那拉氏產期將近,長生……近況不佳。”沉默好一會後,昭妃道。
那拉氏年初有孕,算來產期應在十月左右;長生是佛拉娜今年誕下的一個小阿哥,六月裡出生,因佛拉娜這兩年身子一直不大好的緣故,這孩子先天也不大好。
佛拉娜為了專心照顧他,甚至把皎嫻遷去了擷芳殿居住。
可惜,隻怕也是白用心一場。
當年十月,那拉氏產下一子,取名萬黼。小阿哥養在阿哥所裡,由乳母保姆們照顧。
十二月,康熙在保和殿前,為已被取名為胤礽的二阿哥保成舉辦了盛大的皇太子冊封儀式。
自六月下詔一來,前朝後宮議論紛紛,如今冊封禮既行,一切塵埃落定,赫舍裡家門楣光耀比昔日皇後在時更勝三分。
大阿哥被賜名為胤褆,接回宮中撫養。
納喇氏又喜又惱,最後還是得與兒子團聚的歡喜占了上風。
十五年不算是順風順水,風平浪靜的一年。
出了這月,隆禧隨軍上了征伐吳三桂的前線,那段曾在前朝泛起些微波瀾的婚事徹底無聲無息地平靜下去,尚佳氏貴女仍舊待字閨中,仿佛一切的一切從未開始,她仍然在安然地等待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昭妃時常厚賞她,叫京師上下均知尚佳氏長女蒙受皇恩深重,康熙降下旨意封她為固山,至少堵住眾人的悠悠之口。
隨著隆禧出京,曾名動一時的女琴師逐漸銷聲匿跡,隻有輕劍快馬單騎出京先行赴南的一位姑娘。娜仁聽聞隆禧出京前,為那位阿嬈姑娘贖了身,但純親王府中,並沒有多一位女主子。
三月,因皇帝的壞心情,京中的氣壓一日比一日低。
娜仁聽聞是廣東那邊,尚之信兵變,炮擊清兵大營,又圍了尚可喜的府邸,叛出清廷倒戈吳三桂,受了吳三桂“招討大將軍”的號。
尚可喜投繯自縊,被左右侍從救下。消息傳入京中時,平南王的權利已被尚之信徹底掌控,康熙的臉色陰沉得嚇人,前兩個月因為皇家厚待而風光正盛的尚之隆一家徹底成了笑柄。
尚之隆戰戰兢兢地官服入宮向康熙請罪,據說已連續數封家書回南,痛斥尚之信有負先帝與當今皇恩。
前朝有亂,後宮就需得老老實實地蹲著做人。
昭妃按照慣例準備裁撤份例、嬪妃捐錢以做軍資。
娜仁響應她的號召,捐了不少,又將庫房裡積年不戴的首飾也取出不少變現捐出。
這日春光正好,娜仁倚著廊下柱子曬太陽,皎皎和幾個小宮女在庭院裡踢毽子,瓊枝帶人將庫房中的料子取出翻曬檢查,菡萏完美地接過了她姑姑的擔子,總想捧著料子往娜仁身上比一比,總覺得哪一匹都要上了她的身才算不枉被織出來一回。
但娜仁就這一個身子,一年四季十二個月三百多天,若將庫房裡的料子都穿上身,一日一套也穿不勁。
況當下宮中例行簡樸,娜仁也想做那麼多衣裳,穿不完都壓了箱底了。
菡萏對此頗為遺憾,又輕撫著那料子,道:“去年貢上的這紗輕薄如蟬翼,糊窗屜可惜了,若是製成袷袍上身,夏日裡繡上花紅柳綠,裡頭搭著素色襯衣,定然好看。”
“隨你。”娜仁隨意答著,被溫暖的陽光曬得微微眯眼,忽聽外頭依仗響鞭聲愈近,便微微擰眉,略感疑惑:“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皎皎知道是汗阿瑪過來,已經撇下剛才還是“漂亮姐姐”的宮女們,跑出去迎接。
娜仁歎了口氣,這孩子,真是半點都沒學到她的精髓。
“你們去後頭玩去吧。”她笑嗬嗬地擺擺手,小宮女們和她也不拘束,笑嘻嘻地行著禮謝過,三五成群地下去了。
難得今日康熙來時眉目舒展的,牽著皎皎,麵上還帶著幾分笑意。
娜仁一揚眉,一邊命人:“把新製的綠茶奶酥圓取來,再叫茉莉手快些,蒸一籠茶糕。碰到什麼好事兒了,能叫你心情這樣好?”
“是喜事。”康熙笑道:“阿姐見過尚之隆的大女兒吧?”
“見過。”娜仁回憶了一下,不由笑了,“生得是當真不錯。隆禧那小子——沒福氣。”
康熙忍俊不禁,“阿姐這樣說,想來是真不錯。若是喜歡,阿姐可以召她入宮說說話,沒準哪日就是一家人了呢?”
原諒娜仁,第一反應竟然是眼睛亮亮地盯著康熙,一邊為尚紅櫻惋惜,一邊嘖嘖感慨,“你小子,豔福不淺啊。”
康熙渾身一僵,然後又氣又笑,“阿姐你想什麼呢!”到這個時候,他也不想給娜仁解惑了,薅著女兒留下一句:“帶皎皎出宮逛逛,晚上送她回來。”就走了。
都快走出庭院了,忽然一個激靈,駐足在當地。
皎皎疑惑地抬起頭,問:“汗阿瑪,怎麼了?”
康熙麵露幾分糾結難決之色,最終還是毅然決然地轉身,背著手踱步,端住架勢慢吞吞地走回正殿廊下,輕咳一聲,好像分毫不尷尬地道:“朕的點心……”
“回頭叫人送乾清宮去。”娜仁隔著窗子,隨口道。
康熙便滿足地笑了笑,這才一拂袖,氣勢萬千地去了。
“幼稚。”娜仁輕嗤一聲,又不由笑了。
後娜仁果然如康熙所言召尚紅櫻入宮,思及康熙所言,借機試探一番。
尚紅櫻初聞她語卻微微一怔,然後莞爾一笑,明顯是知道些什麼,卻未曾與娜仁解惑。
二人言語中頗有些投契之處,隨口閒話不知不覺天色便晚了。
娜仁忙道:“還是叫侍衛送你回去,不然和順姐姐定然要惱我的。”
當年和順公主在宮中出入頻繁,她們彼此還算相熟,尚紅櫻在家時應該也被叮囑過,故而並未推拒,笑盈盈地應下。
娜仁親送她到永壽宮門口,站在匾額下望著她於黃昏下緩步遠去的背影時,隻見她背後草綠衫子上是斜繡著的一枝櫻花,朵朵朱紅落在草綠軟綢上,彆有一番清雅驚豔。
娜仁卻下意識地呼吸一滯,好一會兒才呐呐道:“嫂、嫂、嫂……瓊枝,你去叫我三哥來。”
尚紅櫻方才在殿內透露過她今日的衣裳是她親手縫製的,此時背後的刺繡露出,與那日其勒莫格揣在袖中的那枚香囊上的何等相似。
“我真傻。”坐在內殿的炕上,晚風迎麵,娜仁呷了口茶,喃喃道:“紅櫻,紅櫻,還是要嫁高門,我怎麼才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