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咽下未儘之語,呷了口茶,笑容彆有深意。
可惜了,她這算盤注定是打不響的。
沒過幾日,因留恒高熱不退,娜仁守在西偏殿床旁擰著浸了冷水的帕子為他降溫時,康熙裹挾著一身寒氣沉著臉進來,身後跟著眼圈通紅的皎皎。
“額娘!”沒等娜仁起身,便被皎皎撲了滿懷,話音裡透著委屈,哭著隻喊“額娘”。
娜仁一驚,問康熙:“這是怎麼了?”
“佟氏的心太大了。”康熙麵色沉沉,將手裡捏著的一遝紙摔到炕桌上,娜仁下意識瞪他一眼:“可仔細著,彆嚇到留恒。咱們正殿說去——若再過兩刻鐘還未退熱,便命人去太醫院請輪值的太醫來。福寬,你在這照顧著,有什麼事第一時間去正殿叫我。”
娜仁仔細叮囑著,不大放心,但見康熙的麵色就知道是要緊事,也不可能留在留恒這裡。
幸而還有個處事穩重的福寬,能叫她方希心裡唉。
福寬這些日子常被她指派在留恒這裡照顧,也算是熟門熟路,忙答應著,娜仁方才去了。
一入了正殿,娜仁將康熙遞來的東西翻看兩遍,眉頭愈皺愈緊。
皎皎見她如此,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一邊去握她的手,一邊又叫朝纖出來學了一遍。
麥穗在旁看著,便覺朝纖學得這一遍其實並不如當日後殿裡那一遍繪聲繪色如出一轍,卻聽康熙道:“多虧皎皎身邊還有這麼個丫頭,不然誰能知道那毒婦究竟告訴了皎皎什麼!”
他怒氣勃勃地道:“那嬤嬤,賜杖斃!佟貴妃背後攛掇製造偽證挑撥離間,著收回六宮大權,降為妃,禁足於承乾宮,靜思己過!”
梁九功忙連聲應著,康熙又命人賞朝纖,將她帶下去,方對皎皎道:“你做得很好,沒有偏信偏聽,也算沒辜負你額娘這麼多年對你的用心。”
皎皎紅著眼眶,“嗯”了一聲。
娜仁翻著那些東西,看向皎皎的目光卻更為複雜。
待康熙去了,她屏退眾人,方對皎皎道:“我早就將你的身世告知與你,沒想到卻——”
“額娘,您不會嫌棄皎皎心思深沉算計太過吧?我都是為了您啊!”皎皎有些急了,眼睛濕潤,仰頭望著娜仁,抓著她的衣袖,道:“額娘!您千萬要相信皎皎啊!”
娜仁一歎,輕撫著她的頭安撫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點上你做得很好,毋庸置疑。隻是……你那日著實叫你汗阿瑪著急了,他不是你手中的牌,是你的阿瑪,他真情實意地疼愛你,真心地為你著急,若是一開始,坦坦蕩蕩地將這些事擺出來,也是今日這般結果。何必又繞了這樣大一個圈子呢?”
皎皎依偎在她懷裡,甕聲甕氣地道:“那樣汗阿瑪沒見到結果,頂多叫佟貴妃反省,若不鬨得大些,豈會有佟貴妃降位這一事?汗阿瑪心裡到底還是偏著佟家的。”
“……你呀。”娜仁輕撫著她脊背的手一頓,好一會,才輕歎一聲,“額娘一直以為我們皎皎是個大傻白甜,不成想竟是額娘錯了。額娘不介意你懂得這些手段,宮裡的孩子想要過得好、過得平安,必須要會些手段。隻是額娘希望你記住,無論如何,要秉持本心之善念,這些計謀手段都是小道,若一心隻在意這些,使胸中浩氣逐漸消弭,才是最可惜的。
若持心不正、秉性不純,則權勢富貴種種滔天,最後也不過是過眼雲煙。皎皎,額娘為你取了個‘皎’字,希望你這一生,不止如月亮般明亮,也要如月亮般潔白。不是叫你處處善行,是希望你不忘本心善念,你懂嗎?”
她少有這些語重心長地長篇贅述些人生道理的時候,皎皎聽得認真,正色應著,“額娘放心,皎皎都明白的。”
“佟貴妃——她便是碌碌凡人中最普通的一個,你不必恨她,陰差陽錯,她的手段對咱們來說全然無用,也得了報應。你若仍舊在她身上留心,隻會掐短了你的眼界。”娜仁摟著皎皎,低聲呢喃道:“我們皎皎啊,是要將目光放在星辰大海的姑娘,不要拘泥於這四方天一點點的事情,心胸開闊,才有大光明未來。”
皎皎認認真真地點著頭,一一記在心裡。
娜仁又笑了,為她理理鬢邊的碎發,柔聲道:“這些事情都還遠著呢,你有的是時間慢慢琢磨。或者,額娘很樂意護著咱們皎皎一輩子,就像老祖宗護著額娘一樣。”
皎皎聽著,不由眉開眼笑,好一會,又低聲問:“額娘,您說佟貴妃是個怎麼樣的?”
“額娘說了,她是個普通人。”娜仁笑道:“有善、有惡,可以正大光明磊落昭昭,也有爭權奪利隱晦心思。她要鳳位之尊,滿門榮光,躋身權貴。本來,她膝下若能有親子,也不至於到如此地步,本可以順順利利地與你汗阿瑪兩廂和睦,憑借孝康章皇後的香火情在宮中站穩腳跟,然後放遠目光向後宮尊位。但她無子,便局限了她的前途,叫她不得不使些手段。若是她膝下有親子,此時她的底氣就大不一樣,也絕不會覺著額娘會威脅她的地位,宮裡的女人,無非在此。”
她長歎了口氣,道:“其實說起來,她並非全然的壞人,當年德嬪還是小小答應,在承乾宮養胎,佟貴妃想要按住她就如同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但佟貴妃沒有。在使手段保證孩子的全然健康之時,也給德嬪留有餘地。若是四阿哥出生之後,德嬪痛痛快快地將四阿哥如她孕期說好的那般交給佟貴妃撫養,佟貴妃會保她榮華富貴,可惜——她出爾反爾,兩邊便隻能針尖對麥芒。也看得出佟貴妃狠不下心,不然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她狠得下心、不記損失,便是折損些娘家人手,想要按住德嬪也不成問題。”
這些事娜仁素日也沒個人能夠細說,今日難得有放心的聽眾,便摟著皎皎一一仔細說了起來。
“再從這回這件事上,佟貴妃若是在前朝造勢,或者用些更惡心人的手段,便能更加輕而易舉地將額娘踩到泥裡,雖然成功幾率微乎其微,她反而會被反噬。但是在前朝造勢,使得額娘注定與她想要的位子無緣,拿捏把握好分寸,老祖宗即便惱了她,有孝康章皇後母家的麵子,也不會直接出手處理了她。”
“但她既然從你身上入手,也算是留了幾分。成了,母女反目,我失一個臂膀,但身後還有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撐腰,膝下養著純親王府的小王爺,不會傷我根基,隻是叫她將宮權拿過去,日後便可徐徐圖之,一步步手段柔緩地拿到那個位子。其實有時候看著她呀,我也覺著挺有意思。她視若至寶的東西,卻不是我所求,因為那東西,她將我當做假想敵,卻又處處碰壁,也算是給我消遣解悶了。”
娜仁口中如此說著,麵上的笑意卻逐漸收斂,“道理倒是這個道理,可惜了——”
她眸中寒光閃爍,冷聲道:“不過也都是些沒用的道理!殺人誅心,她要你我母女反目,便是我所不容的。若非你早知道你的身世,真遂了她的心——我便與她佟氏不共戴天!”
皎皎依偎著她,柔聲寬慰道:“不會的,額娘,皎皎永遠最相信您。”
娜仁聽了,看著她,眉目柔和些許,複又低聲問:“當年我告訴你的不算太詳細,畢竟你還小,怕傷了你的心。如今既然鬨到你汗阿瑪跟前,他素來崇尚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想來是把你親生額娘之事的來去經過都告訴你了吧?”
皎皎遲疑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娜仁心一軟,道:“當年,便是一個雪夜,你阿瑪抱著你來,你躺在他臂彎裡衝著我一笑,眼睛彎彎的,看得我心都化了。或許這世上真是講究緣法的,我自己清閒日子還沒過夠呢,本不欲留下你,卻被你那一笑晃花了眼,給自己留下個小麻煩。你不知道你小時候有多嬌氣,哭起來非要我抱著哄才能止了眼淚,最喜歡你馬佳額娘給你縫的小布老虎和你清梨娘娘給你縫的獅子,旁的布偶一概嫌棄,還嫌棄額娘的針線——”
她說著,抬起一指點點皎皎的額頭,笑罵道:“小鬼頭!”
皎皎全然沒有對待底下人那般冷峻威儀,倚著娜仁笑得軟乎乎的,活像一塊甜膩膩的蜜糕。
初春還有些寒冷的天氣,娘倆依偎在一處,身上、心裡都暖暖的。娜仁一下下摩挲著女兒的脊背,心軟得不像話。
至於剛剛把大餅握在手裡,還沒等咬一口就被天降驚雷帶走一切的佟妃此時作何感想——誰知道呢?
反正沒人關心。
哦,也不對,太後還是很關注承乾宮的熱鬨的。在知道佟妃私下動的手腳後,叫人送去幾部冗長的經書命佟妃跪在佛前親自抄寫,每天睡前都騰出空檔來聽人回稟承乾宮的動靜。
太皇太後對此持放任狀。
敢動我們家的崽,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