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前,連續幾日的大雨將人逼得不得不足不出戶,好容易一日天氣放晴,娜仁早起推開窗,隻覺清新空氣迎麵撲來,微微的涼意混合著青草花朵樹木的芬芳,目之所及,鮮花吐露,綠葉濕潤,雖已入夏,卻一派春意盎然的生機勃勃,雜糅著夏日的穩重,彆是一番風味。
深深吸了口氣,娜仁不由長舒一口氣,“這雨總算是停了。皎皎起了嗎?”
話音剛落,沒等瓊枝答話,忽聽外頭一連聲地傳:“大公主來了。”
“這可正是心有靈犀了。”瓊枝輕輕一笑,手上動作不緊不慢地蘸著茉莉花水替娜仁梳頭,邊道:“今兒天氣也好,難得放晴,又不大炎熱。您不如帶著大公主出去逛逛,聽聞禦花園裡的最後一季牡丹花開得不錯,還有諸如月季、海棠之類,薔薇、百合之流,擷幾枝回來插瓶豈不美哉?”又道:“前兒皇上命人送來的那一對翡翠花觚,是很深的老綠色,若插百色百合定然好看。”
“這樣苦口婆心,就為了把我勸出去走走?”娜仁從鏡子裡看看她,好笑道:“也罷,便去吧。”
瓊枝便欣慰一笑,正說話的空檔,皎皎姿態款款地打殿外進來,繞過寢間與外暖閣連接處的屏風,向坐在妝台前梳妝的娜仁盈盈一拜,“女兒給額娘請安,額娘萬福。女兒方才可聽了,瓊枝姑姑勸著您出去走走,也不知女兒有沒有跟著的福氣。”
娜仁一邊笑吟吟地招手叫她過來,一邊打量她,見她一身月白繡梨花鵝黃緞子滾邊的氅衣,內搭立領櫻草色襯衣,挽著滿族閨中少女常梳的圓滿髻,斜插兩支嵌薔薇貓眼一類寶石的銀珠花,麵上粉黛未施,打扮素淨得宜。
一眼見了,娜仁微有些恍惚,出神好半晌,才長歎一聲,道:“五月裡了。”
自隆禧過世,即便除夕年節,皎皎也做素淨裝扮。今兒這身衣裳雖是清雅,發間點綴的珠花卻嬌俏,娜仁方想起距離隆禧過世,已過了九個月有餘了。
再過半個月,便足有十個月。再過兩個半月……便有一整年了。
看出娜仁心中想著什麼,皎皎一垂頭,微有些懊惱,複又笑盈盈地走上前去,將壓襟的翡翠牌與娜仁看,笑著道:“這是老祖宗前兒個賞的,額娘您看好不好?”
不欲叫女兒憂心,娜仁看了看那翡翠牌,隻見是極青嫩的果綠色,質地剔透瑩美,水頭極好,打眼細看,內裡仿佛水波粼粼湧動,不過二指寬半指長的一小塊,但這質地難得,也是極珍貴的了。花紋是兩麵的,露出的一麵是靈芝仙鶴紋,背麵翻過去一瞧,是歲寒三友,寓意都是極好的。
“老祖宗賞你的是疼你,收著吧。”娜仁撫了撫那翡翠牌,忽然道:“既然用這個壓襟,便把那發髻裡的珠花換了吧,我記著有一對翡翠梨花的短釵,取來為公主簪上。你清梨娘娘從前最愛翡翠,留給你的那些東西裡不少翡翠珠墜,你若是喜歡,尋空檔開箱子找一找。”
皎皎忍俊不禁,柔聲應著。
娜仁又道:“等什麼時候,額娘閒了,帶你和留恒去南苑小住些時日。也不知她們逍遙自在的,想我了沒有。”
正此時,瓊枝依娜仁的話尋出那一對短釵來,要替皎皎簪上。皎皎哪裡敢勞動她,忙道不敢,偏頭示意朝霧上前為她替換珠釵,娜仁扒拉著首飾匣子,懶洋洋道:“也罷了,她小人家。瓊枝你過來,替我看看這兩支簪子哪支好看。”
瓊枝低低應了聲,正挑揀首飾間,又有福寬抱著留恒進來,小孩子睡眼惺忪地,想是剛醒就被抱了過來,覷見娜仁的身影,也沒哼唧,直接伸手要抱。
娜仁便笑嗬嗬地把留恒抱入懷中,皎皎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自匣子中取出一支與她頭上款式相近的並蒂梨花簪,軟聲向娜仁道:“今兒簪這一支可好?”
“可我衣裳——也罷!”娜仁瞥見她身上和頭上的紋飾,不由搖頭輕笑兩聲,揚揚下巴:“便勞動咱們公主了。去把去歲做的那身鵝黃緞子,胸口繡梨花枝的襯衣取來。”
菡萏低眉順眼地應了一聲,捧起原本疊在托盤裡擱置一旁的那身衣裳,自去更衣間中翻找娜仁所言衣物。
皎皎便翹起唇角一笑,眉眼彎彎的,一掃優雅端莊。娜仁抬起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感慨著笑道:“額娘的女兒啊!多大了都是個孩子樣。”
擱旁人跟前可不是。
原本悄無聲息侍立在旁的朝纖忍不住一撇嘴,被朝霧蜻蜓點水般輕輕地看了一遍,忙斂神肅容,恭敬侍立。
禦花園素來是專人打理的,景致確實不錯,雖然不大,散個步倒也足夠了。
今歲的合歡花開得早,娜仁帶著留恒在樹下坐,花朵落在鬢角,微有些癢,留恒伸了伸手,還是沒碰到,娜仁見他吃力的樣子,略覺好笑,便沒抬手,隻不著痕跡地低低頭,叫他更方便些。
皎皎擷了一枝花回身便見到如此景象,不禁會心一笑,抬步緩緩向娜仁身邊走去。
“哎呦——!”皎皎一聲驚呼,娜仁忙抬頭去看,卻見皎皎與太子雙雙跌在地上,皎皎背著地,手上還緊緊抱住太子,沒叫他臉著地。
“怎麼了這是?”娜仁急急忙忙起身,皎皎與太子身邊的人已一窩蜂地湧了過去,朝霧急道:“太子爺衝過來得太快,奴才都沒回過神來,公主就被撲倒。”
“大姐姐?大姐姐!”太子也急了,被嬤嬤抱起,掙紮著擠開嬤嬤,拉住皎皎:“都是保成不好,你怎樣了?”
“……無事,額娘莫急,不過撞了一下。”皎皎看了看太子,眉心微蹙,“從哪裡來?怎麼急急忙忙的,眼圈怎麼紅了?誰招惹你了?”
太子未成想皎皎竟問起這個,整個人身子一僵,未過瞬息,撲在皎皎懷裡嚎啕大哭:“大姐姐!”
這卻叫娜仁也吃了一驚。
康熙的寶貝兒子,雖說教育嚴苛,誰看不出他暗地裡的百般嗬護,長到這樣大,前朝後宮備受讚譽,少見太子這般脆弱的樣子。
“這是怎麼了?”娜仁眉心緊鎖,看向太子身旁的嬤嬤。那嬤嬤嘴唇囁嚅幾下,撲通一下跪倒地上,未敢吭聲。
娜仁麵色更冷,厲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九兒呢?蘭嬤嬤呢?”
“慧娘娘——”太子紅著眼看向她,忽然問:“是不是等新娘娘入宮,她就是孤的額娘,汗阿瑪就不記得皇額娘了?!”
皎皎猛地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目光淩厲地在太子身邊的宮人們身上一個個掃過,一邊拍著太子的脊背低聲安撫,一邊道:“去,請毓慶宮的九姑姑過來。太子身邊的人,若是連答話都答不乾脆,又豈配留在太子身邊?”
她聲音沉沉的,因處理宮務曆練幾年,身上威勢已不是尋常閨閣少女可比,在宮內的名聲也很響,此時臉一沉,聲音含怒,叫那嬤嬤不由心驚膽戰,連連磕頭,道:“是、是有幾名宮人說閒話,叫太子聽見了,這才……”
“說什麼了?”皎皎安撫好太子的情緒,方擰眉厲聲問:“為何今日太子身邊隻跟了你們幾個?大雨方過,宮內各處水池水位上漲,草叢地泥濘,太子若出了什麼差池,你們擔待得起嗎?往日少說無六個太監跟隨護持,今兒隻你們三個跟著,又是這樣的天氣,是什麼意思?”
“是……是嬤嬤說,汗阿瑪近日心情不好,禦花園裡的花開得極好,可以采些回去插瓶孝敬汗阿瑪。”小太子扯著姐姐的衣擺,眼睛瞪得圓溜溜地盯著那嬤嬤。
一時娜仁與皎皎心知肚明,皎皎輕嗤一聲,娜仁抿抿唇,到底她這一年裡比皎皎還要狠,底下的宮人更怕她,她麵色陰沉目光淩厲地盯了他們一會,便有一個小太監招架不住,顫顫巍巍地將方才太子聽到的話如數學來。
左不過是孝仁皇後親妹入宮,日後太子便也有人照料雲雲,都是給還未入宮的那位背書的好話,沒成想在小太子這卻是適得其反。
感念皇後九死一生誕下太子,又是結縭十數載舉案齊眉的發妻,生前百般不是在人去後皆被一筆帶過,隻留下各樣好處,在無數輾轉反側的夜晚被反複念起,自然更是感懷。康熙時常與太子念叨他的生母生前如何如何,又有蘭嬤嬤與九兒兩個仁孝皇後的死忠在太子身邊,太子對仁孝皇後感情之深,實在不似幼兒喪母的稚子。
因此,聽了那些話,太子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下意識的厭惡。
厭惡那個即將入宮“搶占”了他皇額娘一切的女人。
娜仁沉默良久,那小太監心裡七上八下的,跪著的三人額頭上汗冒了一層又一層,流入眼睛中都無人敢抬手去擦。
“蘭嬤嬤來啦。”打破僵局卻又叫他們心中更加忐忑的是娜仁的一句話,蘭嬤嬤匆匆趕來,麵帶急色,還不忘禮數向眾人欠身作禮,方道:“敢問貴主兒,這是怎麼了?”
“怕是太子身邊不乾淨。”娜仁替皎皎理理淩亂的鬢發,對著蘭嬤嬤微微點頭,道:“本宮既奉聖命統領六宮主理宮務,有訓導嬪妃教責宮人之權,今日,本宮要發落了太子身邊的人,不算逾矩吧?”
蘭嬤嬤忙道:“奴才豈敢,請貴妃娘娘示下。”
“這三個人,不安分,也不知是得了人的吩咐還是收了人的錢財,倒也沒什麼差彆,傳本宮的話,杖三十,不論生死,趕出宮去,凡貼身財物、衣飾、物件,一概不許帶出宮去。”娜仁眉目冷冷,脊背挺直,威勢天成,“宮裡的規矩,怕是有些人都忘了,既然風氣不正,那就由本宮來正一正。太子乃國之儲本,容不得有些人用那上不得台麵的手段算計!”
蘭嬤嬤見那三人惶恐不安的樣子,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先道了聲“嗻,謹遵貴妃娘娘教誨”,見太子眼圈紅著,更是心疼,忙道:“太子爺不怕,沒事兒了。您說,究竟怎麼了?嬤嬤來了。”
太子將將止住淚的眼眶又有些濕潤,指著那三人,卻不知要怎麼說。皎皎拍了拍太子背,對蘭嬤嬤道:“有人借著他們要把有些話傳到太子的耳朵裡,毓慶宮裡的人刻意引太子出來,隻是這事還好,若是再大些,有人想要謀算太子的安危,嬤嬤,您算算這責任您擔不擔得起。太子身邊的宮人挑選都要慎之又慎,日常出行也定然是要放到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