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邊乾活邊養病,左右一份宮務分成六份,每個人手上真算起來也沒多少。當年大權獨攬時,仁孝皇後自己招架得住,願景自己處理得來,娜仁……勉強也算自己支撐過,何況如今被拆分成一份一份的。
“要我說,就是沒曆練過!”娜仁躺在搖椅上晃啊晃,邊呷著茶,邊悠悠道:“就她們如今手上那點事,算事嗎?”
瓊枝麵不改色,吹捧道:“是,您那時候才叫忙得腳打後腦勺分身乏術呢——多虧還有大公主幫忙,把那些事情分去許多,不然可真是,管了些日子的事兒,下巴眼看著都尖了。”
娜仁覺著她這話莫名陰陽怪氣的,摩挲摩挲自己的下巴,還是沒吭聲。
對宮中這些事,娜仁對皎皎素來是開誠布公一起討論的態度,從未隱瞞過什麼——早些年主要還是她輸出,這幾年皎皎的消息逐漸靈通起來,又漸漸大了,娜仁有意培養她對各種事件的見解看法,便成了皎皎輸出的多。
這日午後,午睡醒來,娜仁坐在妝凳上,皎皎持著紫檀梳慢慢為她通發,邊緩緩道:“佟妃母將那一部分宮務接了回去,這幾日承乾宮好熱鬨啊。”
“鈕祜祿貴妃撒手得痛快?”娜仁眯眼享受頭皮按摩,隨口問。
皎皎仿佛輕笑了一聲,“可不是,再沒有更痛快的了。前些日子改動的那些,如今還得正主一一應付著,難啃的硬骨頭,還是自己個啃去吧。鈕祜祿妃母本就不願意摻和那些事,如今又回到佟妃母手上,且看佟妃母如何應對吧。”
她說著,微微一頓,緩緩道:“有時,女兒也看不明白,佟妃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若說聰明,往往便能作出熟人意料之事,若說愚笨……行事手腕也算乾脆,處事也沒落下人的口舌。倒是叫人看不明白了。”
“那就不要評說,繼續看,仔仔細細地看,人啊,總覺著自己把世人看透了,其實人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被看透了的?”娜仁睜開眼,透過鏡子笑著看她:“既然看不透,那就不要評說罷了。看出什麼,存在自己的心裡,便足夠了,何必說與外人知道?”
皎皎道:“額娘又不是外人。”
“可我也隻是個普通人,難免會被旁人對某人的評價印象。”娜仁笑眼溫柔,“既不要居高臨下地將人看透,也不想必絞儘腦汁地參悟人心。歲月漫長,有的是時光,若是一味用來揣摩旁人,豈不是浪費了?不如就不要輕易開口,評論她人,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了。”
皎皎聞言一怔,仔細打量著鏡中的娜仁,卻見她笑得分外溫和,眉眼溫柔的仿佛能焐化冰雪。
似乎從她少年時,額娘便是和藹可親、爽朗大方的形象,待親近的人偶爾又會有些任□□嬌。分明年少位尊,應是意氣風發的,卻少對旁人進行評價,頂多是嘟囔調侃兩句,偶爾評說,也不會斬釘截鐵地說某某某便是什麼樣什麼樣的人。
私下裡說話,更多是就事論事,事中如何,脫開那件事,便不會再認為誰誰誰就是那樣的人。
娜仁見她如此,唏噓道:“你還小,生來就是你汗阿瑪的長女,萬般寵愛尊榮,地位尊貴,沒經過什麼風雨,再聰明剔透,也是少年人意氣風發。額娘沒有教育你的意思,隻是想告訴你,人心啊,是這世上最複雜的東西,永遠沒有被看透的一天。”
她也曾以為自己能夠看透人心,最後發現,其實人心易變,沒有亙古永遠。那麼不用一時的眼光看長久的人,便是很重要的了。
其實這些年,她也避免不了覺著某個人就是怎樣怎樣的,但她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妄下定論,也不會用當時的目光,長久地看那一個人。
事情總是不一樣的,人心也總是會變的,那她的目光,也應當在變。
人說不能用昔日的目光看人,大許也是如此吧。
皎皎抿抿唇,鄭重其事地點頭應下了。
娜仁扭頭笑眼看她,揉了揉她的頭,笑道:“這些道理啊,你留著慢慢參悟去吧。誌存高遠,卻也要將目光放遠,不可隻拘泥於當下,知道嗎?”
“是,女兒知道了!”皎皎從容矜持地點點頭,目光卻滿是堅決。
一身被精心打磨雕琢過的美玉的內斂端華、瑩潤光澤,又從眼角眉梢的堅決與挺拔的身姿流露處些許出鞘利刃的鋒芒。
看著她的樣子,娜仁微有些恍惚。
她也不知道,這個女兒究竟能走多遠。
但願她能扶搖而上九萬裡,大展鵬程。
前朝陷入緊張的戰備狀態,後宮也不安穩。
德妃六月裡誕下的那位小公主一直不大好,眾人多少也做好了準備,甚至連康熙都不敢與這個女兒多親近,唯恐感情深了,孩子卻走了。
獨德妃照顧小公主,儘心儘力,日夜不離身。
即便對她有成見如賢妃,私下也未再於這事上說她半分。
宜妃頂多私底下氣哼哼地說她是“作秀”,但小公主真正過世之後,她也沒在德妃麵前借這個戳她的軟肋。
日暮西山,永和宮裡的白綾被宮人扯下,德妃靜坐在窗邊,望著偏殿的方向出神。
宮女腳步輕盈低眉順眼地進來,向她回道:“六阿哥睡下了。”
“也好,叫他睡吧,哭了一日了,也不知這孩子哪來那麼多的眼淚。”德妃淡淡地吩咐:“那些白綾……燒了吧。”
她閉了閉眼,宮女低聲道:“大悲傷身,娘娘好歹記著六阿哥,六阿哥可隻有您能依靠了。”
德妃輕嗤一聲,眉目低垂,手掐著一朵豔紅的鳳仙花,神情平靜得如一潭死水,語氣也十分平緩,“我有什麼可傷心的。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求來的。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
她喃喃念道:“舍去了的,就是舍去了。皇上的憐惜,豈不勝過種種?你看佟貴妃,雖得了兒子,又如何?還是不能生,才養了旁人的兒子……”德妃麵帶諷笑,神情卻登時狠厲起來,目光尖利如刀子一般,叫宮女後背一涼,忙低頭避過鋒芒。
“既然去了,不是我的,便再也不是我的了。”德妃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扶正發間一支玉釵,微微昂起下巴,擺出如佟貴妃、鈕祜祿貴妃等人那般驕矜從容的姿態,字句堅決。
宮女垂眸,未語。
宮裡這些年死的孩子多了,小公主的死並沒掀起多少波瀾,各人仍過各人的日子。
秋日獵場行圍,大阿哥胤禔連射兩鹿一熊,康熙親自嘉獎,一時風頭無兩。
人都賀賢妃生了個好兒子,也有人打趣她好日子在後頭呢,賢妃雖儘數受著,但一開始的欣喜過後,私下難免有惶恐不安。
這日孩子們都不在,娜仁拿小爐子煮了舊年陳的普洱,賢妃在她對麵坐著,接過茶道了聲謝,捧在手上,水霧嫋嫋,茶香彌漫,她深吸幾次,近日煩亂的心緒仿佛被無形中的一雙手理清,終於升起了傾訴之心。
她惶惶道:“皇上這樣抬舉保清,我這心裡總是不大穩當。人說不爭饅頭爭口氣,要說我沒有過那個心,是假的,可——可這都立了太子了,皇上又這樣行事,究竟是個什麼意思?保清性子本來就衝,太子矜傲,兄弟兩個不和是常有的,但保清對太子還是尊重的啊!若真有那一日……豈不是、豈不是兄弟鬩牆。”
她側過頭去,眼圈微紅,“你看自古來,皇家子弟,兄弟相爭,有幾個有好下場的?我是恨過仁孝皇後,對太子不喜,這都不假,可我當下真的沒有要爭那個位置的那份心啊!”
當下沒有,便是從前有過了。
“我信你。”娜仁心中一歎,隻能握住她的手,無力地勸慰:“皇上未必是那份心,你還不許人家疼一疼自己的兒子嗎?”
賢妃用力搖著頭,每一根頭發絲都寫滿了惶恐與慌亂。
她道:“……自打皇上開始抬舉保清,我是又歡喜,心裡又七上八下的。有那一個六阿哥還不夠嗎?我隻求我的保清能夠平安一生,能為國家建功立業也算有所成就。若說有多大的野望——終究是白想的,皇上有多疼太子,我還看不出來嗎?”
“你這會子,多著急、多慌亂都是白費的,莫不如多與保清談一談,你們母子兩個多久沒交心地說一回話了?”娜仁溫聲道:“孩子大了,有些心意你就是要說給他知道!保清是個懂事的孩子,你與他明白著說,也問問他的意思。人生路太長,咱們總不能替孩子走,你這會如何想都是徒勞,還是要看保清如何想,能把他的想法扭過來,你不是強過在這裡白著急?”
賢妃苦笑著搖頭:“保清、保清他何曾與我交過心,雖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可他信我竟不如信明珠多!”
她說著,不由得悲從中來,熱淚滾滾而下,個中心酸滋味,又豈是外人能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