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入了九月,天逐漸涼爽了。
宮裡操辦了九九重陽,康熙奉太皇太後與太後出宮登高,娜仁循照舊例領內餑餑房製了各色花糕以備祭祀之用,禦花園又辦賞菊宴,正廳內不過太皇太後、太後、康熙、娜仁一席在正北,餘者二貴妃並四妃一桌、眾公主一桌、皇子們一桌,再餘下者,便塞不入正廳了。
敬過酒、奉過糕點果品,康熙說了兩句場麵話,娜仁方笑道:“今兒的菊花糕是皎皎帶著妹妹們做的,各位可要好生品嘗。”
太皇太後十分捧場,連聲道:“公主們做的,定然是好的。”
康熙滿臉讚同,又忍不住誇道:“皎皎真是大了,都能帶著妹妹們做點心了。”
這類似的話他一年也不知要誇多少次。
娜仁心中波平無瀾甚至微微有些感到好笑,這樣的話隔三差五便要聽到一回,她已經從一開始的自豪順利過渡到現在的毫無感想了。
皎皎笑盈盈地起身向這邊一欠身,“汗阿瑪過獎了。”又衝眾人微微福身,“手藝不佳,見笑了。”
小公主們便齊齊起身,在皎嫻的帶領下也向眾人福身行禮,異口同聲道:“手藝不佳,見笑了。”
最小的皎淑聲音清脆又稚嫩,宜妃看著她,滿臉都是自豪的笑意,聽太皇太後感慨一句:“連皎淑都大了啊。”忙道:“是大了,也是跟著她大姐姐才懂事了,在宮裡還是個混世魔王的樣,她五弟都不敢招惹她。”
長耳朵的人都能聽出來這是借著誇皎皎在恭維主桌那一桌子的人。
不過宮內三尊大佛對她這話都感到十分受用,最冷靜的竟然是娜仁這個當娘的。
嗐,有些話,聽多了便感覺平常了。
娜仁如是凡爾賽地想著。
太皇太後又道:“宮裡啊,是該添些嬰兒哭聲了。”她說著,一抬手,蘇麻喇便捧出一個錦盒,赫然是一枚金麒麟送子金鎖。
這是有備而來啊。
娜仁和康熙交換了一個眼神,強忍著笑,憐憫地看了最近沉迷政務少入後宮的某人一眼。
珍重吧。
接收到娜仁的目光,康熙從容不迫地回望,露出一抹叫娜仁脊背一涼的笑,心中卻輕歎一聲,端起酒壺自斟一杯,靜聽太皇太後給後妃們訓話。
淡定得仿佛太皇太後說的事與他沒大關聯。
一直不著痕跡用目光打量他的眾嬪妃見狀心中便有些失落,好在太皇太後並不打算長篇贅述這事,隻提了一嘴,道那金鎖是舊日的東西,今日後誰先有孕便與了誰,而後便沒在這上頭多言。隻看了眼坐姿端正姿態從容地與皎嫻輕聲交談的皎皎,又感慨道:“今年過了生日,皎皎便是及笄之年了。你們要預備著給她看一看婚事了,有什麼適齡的男子,總要挑選挑選家世人品。”
她又微微一頓,道:“要我說,你二哥家那小子就不錯,叫什麼來著?是……其柏吧?”
皎皎刹那間笑意微僵,又迅速恢複淺笑盈盈的樣子,美目流盼地看望向娜仁,安靜地等她開口。
娜仁笑道:“其柏那小子已經看定姑娘了,上回我二嫂入宮還說呢,這伴雲與其柏啊,是前後腳嫁人娶妻,她都快忙不過來了。我也隻能安慰她等兒媳婦進門便有人幫忙了。皎皎還小呢,我想再留她兩年也不遲。”
“也罷。”太皇太後便未在多言,隻道:“是該多看看。他家小子姑娘都有了定論?我隻知他家女孩定了蘇完瓜爾佳氏定國公家的長孫,原來小子也定下了,是哪家的姑娘?”
娜仁道:“定了都察院左都禦史完顏家的長女,伴雲的婚期在九月裡,其柏在明春。”
“屆時記得提醒我,也給他們添一份喜氣。”太皇太後點點頭,又道:“伴雲那丫頭,我見過,是個好的,不愁沒有夫妻和睦的好日子過。”
這話傳出去,便是給伴雲撐腰了。
娜仁忙笑著應道:“那就替伴雲多謝老祖宗吉言了,若真應了,她很該入宮給您磕頭呢。”
太後又問了兩句,她對伴雲倒是更熟悉些,聽說她要成婚了,一時感慨時光飛逝,一時又道屆時要厚厚地添妝一份。
這中好事,娜仁自然來者不拒——她也打算好了,伴雲成婚,她八成是去不了,隻怕她若去了,場麵上又要又變動。隻叫皎皎與冬葵帶著添妝吉禮過去,皎皎身份尊貴,足夠給伴雲撐腰,冬葵在很大程度上又能夠代表永壽宮行事,自然也就是娜仁的心意了。
至於老祖宗試探皎皎婚事一事,娜仁並沒放在心裡。說到底,皎皎的婚事,大部分的掌控權還是在她手裡的。
倒不是娜仁飄了,而是如果她出麵,有女兒的想法在裡頭,隻要不是太出格,康熙都會同意。
前明降臣,宗女嫁得不少,皎皎出嫁倒也不算什麼太過於駭人聽聞之事。
即便屆時前朝掀起什麼風雨,也會有一把子深恐科爾沁勢力過大的老臣站出來支持——安家眼看著是不能打了,即便大公主嫁過去,也不會掀起什麼風浪。但娜仁如今膝下養著留恒這個小王爺,若是養女再嫁回科爾奇……雖然如今江山皇權穩固,架不住有些搞政治的一門心思往牛角尖裡鑽。
到時隻要有一個人站出來那樣說,就不枉費娜仁這些日子托那日蘇動手給他們吹的耳邊風。
這年頭,什麼比執行力高的哥哥更靠譜呢?
為了皎皎姻緣順遂,娜仁真是動用了許久未動的腦子了。
要知道,這些年碰到天大的事,她腦袋都沒轉得這樣快過。
思及此處,娜仁發出了一聲深沉的歎息。
太後瞥了眼太皇太後,對娜仁道:“知道你舍不得女兒出嫁,可如今還有一二年的光景,你就先傷心起來了,日後可有你哭的。”
“我才不哭呢。”娜仁順著她的話半真半假地說下去,憂鬱地道:“我隻是想,你說皎皎這個脾氣,看著溫和可親,其實內裡是最剛硬的,萬一日後一個不合與額駙動起刀槍來,也不知打不打得過——是不是要替她多配些侍衛?”
太後一時也陷入了深思,康熙冷哼一聲,“誰家的小子,敢與朕的女兒動刀槍?天地君臣,公主麵前,他也配叫囂!”
這一本正經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皎皎就要嫁了呢。
鈕祜祿貴妃聽了這話,輕咳兩聲,壓下了為族中男兒求娶公主之心——隻怕小夫妻閨閣矛盾,最後牽連得全家在皇帝麵前都不得臉,那可真是有緣無處訴,她還是不要當這族中罪人了。
她看得明白,無論康熙還是娜仁,都不大樂意皎皎和親遠嫁,故而原本為了家族榮耀富貴,她還是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族中有幾個出挑男兒,打算試探試探娜仁的意思,今兒算是徹底熄了這心。娜仁絕不知道,她無意中與太後搭茬的兩句話,竟然給女兒掐滅了幾朵桃花。
雖然原本也不大可能發展起來就是了。
到底年邁,上午去景山登山賞景,下午又在禦花園裡吃酒賞花,太皇太後吹著風,覺著身上倦了,便道:“我身上倦,頭也昏昏沉沉的了,想回去歇著。”
娜仁忙起身扶她,又道:“我陪您回去歇著?”
“快免了吧。”太皇太後輕笑著搖搖頭,“你們年輕人,續上酒,再說會話。總往我們老太太堆裡湊,仔細老得快!烏雲珠,留他們小的說話,你也擠不進去,索性陪我歇著去吧。”
太後乾脆將筷子一放,好笑道:“我還覺著我自個正年輕呢,您一句話,又把我拉回老太太堆裡了。也罷,我就陪您回去歇著,若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可萬萬要給我們送去,不許落下我們,隻你帶著人樂!”
她說著,點點娜仁的額頭,娜仁便笑嗬嗬地答應著,雖太皇太後說不用,她還是挽著太皇太後的手臂送她出了這邊廳閣,叮囑道:“天兒晚了,回去不要再給飲茶了,累了一日,泡泡腳早些歇著吧,禮佛少一日不少,明日再念也是一樣,佛祖慈悲,自然不會怪罪。”
蘇麻喇將前言應下,聽著她後頭的話,太皇太後點點頭,娜仁便知道她聽進去了,太後在旁笑著調侃:“瞧咱們家這管家婆,打小就愛絮叨,如今做人額娘許多年,更是絮絮叨叨的。”
言罷,又嘟囔一句,“也不關心關心我。偏心!”
娜仁忍俊不禁,麵露無奈:“是,關心您。快去吧,這塊風口上,這個時節,晚風吹得骨頭涼。”
聽她關心一句,太後便笑了,扶著太皇太後緩步離去。
目送太後與她一行人去了,娜仁方轉身回去。
眾人重新落座,宜妃道:“皇貴妃待太皇太後真是孝敬得沒話說。”
這馬屁拍得……水準不高,但也沒什麼錯處。
娜仁喝了口茶,淡笑道:“我大清帝王以孝治天下,後宮更當為天下女子之表率。”
笑話,這樣的場麵話她會說的多了,真論起來,滿場的人隻怕沒一個能比得過她。
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眾妃忙應“受教”。
見狀,康熙低頭輕笑,自斟一杯,與娜仁碰杯。
太皇太後與太後離去了,話題便多了起來,氣氛也輕快不少。宜妃不知為何怕太皇太後便像老鼠見了貓,在太皇太後跟前大氣不敢喘一口,太皇太後一走,登時又眉飛色舞起來,聲音清脆帶笑,帶著眾人笑容都輕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