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杯換盞間天色便暗了,眼見一輪明月高懸,娜仁看了看還在碰杯的眾人,提醒道:“時候已不早了,宮禁已過了,已經算是逾製。咱們也就算了,孩子們卻要早睡的。”
佟貴妃回過神,看了四阿哥一眼,見他也有些困倦樣子,忙道:“是極,是極,散了吧,天都黑了。”
“佟貴妃心疼兒子了。”賢妃笑吟吟地,卻也點點頭:“是不早了,咱們便散了吧,熬夜最是傷身,咱們不算,孩子們卻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於是筵席便散了,因太皇太後方才的話,眾妃殷切地望著康熙,宜妃並幾個年輕的已躍躍欲試地站起來預備殷勤地開口。
卻見康熙向娜仁伸出手,眉眼間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看起來淡定極了,仿佛隻是做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而不是對一個女人伸出了手。
一朝帝王,向女人伸手,帶這些拉你起來的意思,難念叫人吃驚。
娜仁一揚眉,毫不避諱地直視著他與他對視,最後扯起唇角輕笑一聲,將手搭上去借著他手上的力起身。
康熙順著拉她一把,幫助她順利起身。
娜仁抬手叫瓊枝為她披上披風,然後瀟瀟灑灑地甩袖抬步走,自覺應有些大姐出街走路帶風的意思。
心中莫名感到有些欣慰。
崽子大了啊。
眾人見狀,又是眼熱又是失落地收回目光,眼見他們去了,宜妃方嘟嘟囔囔地道:“從前也沒見有多熱乎,這好幾個月少進後宮,難得一次,怎麼就這麼出人意料了……”
沒等抱怨完呢,隻見月光下娜仁的身影微微一頓,她下意識屏聲息氣,待見娜仁不過是轉頭拉了拉皎皎的手,又抬步繼續行走了,方悄悄鬆了口氣,放鬆身體,又一個激靈,四下裡瞧瞧,見無人注意,方才放心。
另一桌上的郭絡羅常在麵上帶著隱隱的笑意,一轉頭與萬琉哈常在目光相觸,見她滿麵帶笑,便從容不迫溫溫和和地向她一頷首,笑著道:“見笑了。”
鈕祜祿貴妃垂下眼簾,遮住眸中複雜的神情,抬手扶了扶發間瓜瓞綿綿百子如意的金簪,笑對眾人道:“時候也不早了,我便先去了。”
佟貴妃卻顧不得那些,一心看著四阿哥,聽她這樣說,也暗暗鬆了口氣,還是周全禮數與鈕祜祿貴妃一頷首,便奔著小阿哥們那一桌去了。
秋夜寂靜,宮人提燈在前,娜仁與康熙並肩緩步行走,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問:“說吧,什麼事,還特意在人前顯擺,真想叫我混成眾矢之的?”
“阿姐還怕那個?”康熙笑吟吟地轉頭看她,眸底透著柔光,“確實是有些事想與阿姐說。皎皎……”
他回頭看了一眼,皎皎披著鬥篷牽著留恒的手走在月光籠罩下的小徑上,發間釵子上鑲嵌的珍珠散發著柔潤光澤,襯得麵容也溫柔,姿態沉靜從容。
康熙神情更是柔和,忍不住道:“無論看多少次,都在想,皎皎怎麼忽然就大了呢?當年,朕抱著她從儲秀宮走到永壽宮,依稀記著是個月亮極皎潔的月夜,阿姐你把她接過,抱在懷裡,說為她取名皎皎,願她一生清正潔白。”
皎皎走在後頭,聽到他們兩個說話的動靜,不由豎起耳朵細聽。
娜仁也有些恍惚,長歎一聲,感慨道:“是啊,一轉眼,孩子就大了。……你究竟想要說什麼?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康熙笑了笑,“知朕者莫過阿姐。是皎皎的婚事,朕想……就將她留在京中吧。在咱們身邊,也叫人放心。”
“好,正合我意。”見他目光隱有些複雜,娜仁乾脆地點點頭。康熙便舒了口氣,笑道:“那便可以開始在京師適齡少年郎中開始挑選了,咱們先海選,再細挑,有的是時間,直到給皎皎挑出順心合意的人來。這幾年裡,叫那些合適的就先給皎皎守著,守不住的就先給踢了。”
他微微揚起下巴,意氣風發地開始安排。
娜仁輕咳兩聲,聽他這語氣,好像全京師的少年都在他閨女碗裡了,隻等他閨女看哪個順眼好夾到筷子上。
真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
不過聽著他這話,娜仁心中便想起另一件事,錯步的瞬間轉頭給皎皎使了個眼神,比了個“1”的手勢。意思是皎皎宮外那位行一的安公子。
皎皎會意,微微點頭,鬢邊步搖流蘇輕晃卻沒發出半分聲響,態度雖然放得恭謹,卻難掩矜貴。
其實她心中也有些糾結,不知是否應該與康熙說,又不知道要怎麼說,心裡七上八下的忐忑得緊。正出神間,皎皎隻覺手上一緊,是留恒握住了她的手,皎皎回過神,對著他微微一笑。
算了,怕什麼。
皎皎抬起頭,從容地理了理鬢角的碎發,一手端正置於小腹前,一手牽著留恒,脊背筆挺,步履從容端莊,半分不亂。
回到永壽宮時西一長街的梆子已敲了不知第幾回,宮女備了熱水等著服侍眾人洗漱沐浴,娜仁對竹笑使了個眼神,故意道:“天晚了,先打發留恒睡下,不沏茶了,倒些水來,喝酒喝的嘴裡乾得很。”
竹笑便知道有事,先將留恒帶下去與福寬,然後慢吞吞地去小茶房取熱水。
娜仁自去寢間裡更衣,錯身時候對著皎皎一眨眼,原本微提著心仿佛落回了肚子裡,天外飛來的底氣叫她長舒了口氣,懷揣著英勇就義的慷慨步入暖閣。
康熙正在炕上坐著,隨意翻著娜仁的手稿,不時撇撇嘴挑挑眉,發出無意義的語氣詞,複雜的表情表達出他的情緒。
皎皎抿抿唇,最後還是步伐頓都沒頓直直走到康熙身前,乾脆地一提袍角跪下,“女兒有罪,請汗阿瑪息怒。”
康熙不明所以,伸手就要扶她,“怎麼了,好端端的,又闖什麼禍了?”他調侃道:“是鞭子抽了皇伯家的皇兄還是打斷了皇叔家堂弟的腿?倒是沒聽到有誰告狀,朕的小公主難不成受什麼委屈了?”
皎皎低著頭,固執地跪在地上未動:“女兒已心有所屬。”
“那是好事啊!”康熙下意識呼吸一滯,然後深呼吸一回,強笑道。
皎皎道:“是漢人,安逸伯安佳氏。”
當世少有以某“氏”稱某個男人的,不過康熙一時間竟然沒有覺出皎皎話裡的錯處,而是喉頭滾動一下,問:“安逸伯,安佳雋雲?”
皎皎應聲:“是。”
康熙大為震驚,腿一軟坐在炕上,好一會才顫聲道:“那、那小子哪有半點大男兒頂天立地的模樣?”
皎皎坦蕩道:“女兒喜歡他聽話。”
“真、真像你額娘。”康熙胸口劇烈起伏著,強笑道:“你額娘當年也說要找個聽話的。”
皎皎低聲道:“可額娘最後沒找成,女兒如今找到了。”
康熙去抓茶碗的手一抖,好一會,才緩過來,定了定神,問她:“你額娘知道嗎?”
皎皎那一句話,算是戳到康熙的死穴上了。
聽他這樣問,皎皎道:“怕額娘著急,沒敢叫額娘知道。”
康熙下意識舒了口氣,複又猛地提起心,想了想,到底沒忍心叫皎皎一直跪著,隻咬著牙道:“你先起來,彆跪著了,你額娘等會出來了。這話,以後不要再說,隻今天咱們兩個知道。皎皎……好自為之。你額娘疼你寵你,視你如掌中珠心頭肉,彆叫她傷心,彆做出叫她傷心的事,知道嗎?”
他目光定定地看著皎皎,皎皎目光堅定地應了聲,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女兒此生,絕不會叫額娘傷心。”
“你最好做到。”康熙沉吟半晌,點了點頭,還是不忍皎皎一直跪著,心一軟,扶她起來,緩聲問:“就是他了?”
皎皎點點頭,與他四目相對,溫柔而堅定,“就是他了。若是旁人……隻怕也忍不了女兒這古怪脾氣,他性子和軟不愛計較,視女兒……十分緊要,女兒便也當他緊要吧。”
康熙抿抿唇,一聲沒吭,擺擺手,自在炕上坐定了,這會大受震驚的恍惚勁還沒過去,等到娜仁洗漱更衣後出來,見他坐著發呆,臉色煞白,壓下心中的一聲歎息,配合女兒,問:“怎麼了這是?”
康熙抬起頭,扯起唇角笑了笑:“沒什麼。”
“那就睡吧。”娜仁徑自上了炕床,往裡一躺,攬著一床絲綿被閉上眼。
康熙磨磨唧唧地來回又是喝水又是換枕頭,翻來覆去地躺下坐起。
娜仁迷迷瞪瞪睡眼惺忪地看他,扯住他蓋的那一床被,沉聲道:“今晚不談心,快睡!明兒彆來了,沒心情大晚上開導你,浪費睡覺的大好時光!”
“哦。”康熙應了一聲,慢吞吞地躺倒,扯住被子裹在身上,盯著床帳頂上的茉莉團花刺繡發呆。
靜悄悄地,過了好一會,娜仁忽然來了一句:“瞞不過我,我早知道了。隨她吧,攔不住。能找個聽話的也好,省心了。”
康熙忽然就覺著眼鼻發酸,好一會才低低“嗯”了一聲,娜仁半睡半醒間聽他說:“朕隻求咱們皎皎一生順遂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