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永壽宮的慣例了,來的孩子幾乎沒有空手回的,胤禛已經習慣了,並未多推拒,禮儀周全得體地道了謝後,跟著唐百去了。
後來娜仁詢問了唐彆卿,佟貴妃這一胎早產,果然是因為她自己體質虛弱,孕期養得也不足,多驚懼、多憂慮,心緒不寧、氣血虛弱,胎氣自然不穩。
用唐彆卿的話說,那太醫水平有限,佟貴妃這一胎能帶到如今的月份,他已經使儘渾身解數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起來平靜極了,神情一如往常,娜仁卻品出了他溫潤如玉君子像下隱秘的張狂。
她不由搖頭輕笑兩聲,有些無奈,眼睛又微微有些亮,口中調侃著唐彆卿:“這麼多年,你可真是一點都沒變出息。”
但她不得不承認,唐彆卿這個樣子,叫她恍惚間仿佛見到了故人。滿懷的無奈中,又無端地浮起幾分歡喜。
唐彆卿淡定地收著切脈用的迎枕,“微臣已經十分出息了。”
“倒也是。”娜仁隨意搖了搖手中的團扇,微微垂頭,盯著白綾雲紋麵上茉莉團花的銀線刺繡,用指尖輕撫著,仿佛在與唐彆卿說話,又仿佛是跨越時空,與偶爾想起會有些掛念悵然的人對話。
好半晌,她收斂麵上的神情,倚著迎手,隨口道:“今年是閏六月……往後,你們隻怕要忙起來了吧?”
佟貴妃早產,仿佛是一個訊號。
宮中其餘有孕的嬪妃默契地小心了起來,因郭絡羅常在的胎像不大好,即便宜妃這樣愛熱鬨喜歡打扮明豔穿梭花叢的人都開始禁閉門戶,與妹妹養身安胎。
“倒是稀奇,不過也在情理之中。”賢妃私下裡如是道:“宜妃彆看她素日裡性子如何,待她妹妹是用心的。”
佛拉娜微微挑眉,“當年郭絡羅家要送郭絡羅常在入宮的時候,宜妃就安靜了?不過人家到底是親姐妹,打斷骨頭連著筋,鬨彆扭也不過幾日的功夫就好了。要我說,宜妃待她妹妹用心,是因為郭絡羅常在待她更用心。你看這些年風風雨雨,不都是郭絡羅常在扶著宜妃走?”
賢妃聽了,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好一會,才感慨道:“在這宮裡,能有個人扶持著一路走下去,也算是宜妃的幸事了。承乾宮那位——小公主不大好,還沒學會吃飯了,先要吃藥了,天意日夜駐守,也沒半點好消息傳出來。佟貴妃孕期瞞得還緊,如今孩子落了地,是瞞也瞞不住了,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小公主身子不好,依我看,佟家是著急了。就佟貴妃她娘,這些日子頻繁入宮,送了不知多少偏方,引薦了不知多少大夫了。”
“要我說,他們家不如不引薦的好!”佛拉娜輕嗤一聲,“為佟貴妃安胎的那個太醫不也是他們家引薦的?那胎安成什麼樣了?若一直是唐彆卿唐太醫為她安胎,如今可不一定怎樣了。”
她話說得不客氣,傳出去隻怕少不了風言風語,不過周邊也就娜仁和賢妃,說出來也沒什麼。
但賢妃近日又恢複了從前行事謹慎周全的樣子,此時不由念了她一句,“你可快彆說這話了,醫藥養身治病這事也是要看醫緣的,佟貴妃與唐太醫緣分儘了罷了。你這樣說,叫外人知道了,還以為唐太醫怎麼樣呢。”
佛拉娜外頭看她一眼,眼睛微微眯著,叫賢妃心裡發毛,擰眉問:“你這樣盯著我做什麼?”
“我就是覺著,你這段日子有點變了。”佛拉娜搖搖頭,神情莫名,“總叫我覺著,仿佛是仁孝皇後或孝昭皇後還在的時候,咱們各個活得小心謹慎,旁人虎視眈眈地盯著咱們,咱們唯恐被人抓著半點錯處,就會被踩下去。這麼多年了,咱們好容易在宮裡有了點地位,算是拚出頭了,還這樣緊繃著,累不累啊?”
賢妃看了她一會,沒說話,隻微微笑了。
當年閏六月,小公主出生於第一個六月,卻沒等到出門放風的機會,能親眼見證綠木茵茵、夏日繁花。
承乾宮於第二個六月中傳出了噩耗。
小公主生未滿月便已夭折,佟貴妃在小小的靈柩前哭得撕心裂肺,直叫人心酸不已。
即便素日不喜佟貴妃之人,也隻能對她道一聲“節哀”,背地裡說不出什麼。
終究都是要給人當母親的。
幾位有身孕的嬪妃被康熙特彆示意沒有去承乾宮,仍是安心在宮內安胎。
佟貴妃未出月子便痛失幼女,康熙心中憐惜之餘又感到無力——這人世間,總是有許多的無奈。即便尊貴如帝王,也總有奈何不得之事。
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
不過很快便有事情將他的注意從後宮的事上轉移開。
對台前線大捷。
這是先帝亦未能達成之事,可以寫入史書的功績。
同時,□□,也昭示著這位帝王終於一統山河,臥榻之側,不會再有他人酣睡。
喜不自勝的同時,朝中又為如何對待台灣而爭論不休,康熙又一心念著對雅薩克動兵,恨不得把一天的時間分成八瓣用,每日忙得團團轉,後宮嬪妃們又開始了空守紅燭數夜長的生活。
後宮,多半是圍著皇帝轉的。當皇帝這個核心不在了,便會迅速由原來的熱鬨轉得清冷,少了許多爭風吃醋的事端的同時,也著實少了許多樂子。
正好趕上永壽宮前院的果樹結了果子,娜仁借著這個由頭,帶領後宮嬪妃們好生熱鬨了一番。
為了避免意外,身懷有孕的幾位嬪妃她都沒請,卻也沒落下,命人將新鮮果子各宮送去。
除了翊坤宮與景陽宮這兩處,還有宮人往承乾宮跑了一趟。
皇貴妃辦宴,一般嬪妃都沒有不給麵子的,但佟貴妃自小公主去世後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月子裡養得不好,生育一番消耗又大,如今正臥床養身,自然無緣那一場“豐收宴會”。
送東西的竹笑過去的時候胤禛正坐在佟貴妃床前背書——胤禛也不過是剛開蒙的年紀,還沒正經入學,所會的不過是佟貴妃從前口傳手引的半部《千字文》與一部《百家姓》,他天資不算十分上乘的,卻十分肯用功。
佟貴妃近日閒來考較他的功課,發現雖然自己將這事鬆懈了幾個月,胤禛卻完全沒有懈怠,如今還能背誦得滾瓜爛熟,不由心生喜意,又傳授了幾句《千字文》。
不過她精神頭一直不大好,教得斷斷續續的,好在胤禛肯用功,竟都牢牢記住了,她不免感到驚喜,今日又教了些新東西,敦促胤禛背與她聽。
聽底下人稟永壽宮的竹笑姑姑來送東西,佟貴妃忙命人傳她進來,等人進來,又笑容和煦地命給賜座看茶。
竹笑忙道:“不敢。”又將那一盤果子與兩碟點心奉與佟貴妃,笑道:“我們主兒說了,貴妃娘娘人沒到不要緊,這意思她給您送來了。”
“快替我多謝娘娘。”佟貴妃忙笑著道,命人將東西收下,芳兒已捧了一個荷包來塞給竹笑,又與了跟著來送東西的宮女太監許多錁子散錢,佟貴妃要留竹笑喝茶,竹笑道還有兩處要走,恭敬地告了退。
待竹笑去了,見胤禛的眼神不自覺地往那一盤果子上飄,佟貴妃忍俊不禁,抓了兩個與他,不忘柔聲道:“桃養人,杏傷人。這果子吃多了不好,嘗個新鮮吧。”
見胤禛低著頭慢條斯理地掰開杏子,認真地平常,佟貴妃先是笑著,後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笑容微僵,神情變得有些複雜。
等胤禛抬起頭略帶疑惑地看向她時,佟貴妃又笑了,揉了揉他的頭,道:“喝口水漱漱吧,方才教你的那兩句還記得嗎?背給額娘聽聽。”
胤禛點點頭,應著聲。
頭上溫暖的觸感停留許久後方才消失,佟貴妃收回手掖了掖自己身上的薄被,眉眼含笑的看著胤禛。
胤禛神情懵懂、目光清澈地望著佟貴妃,黝黑的瞳孔倒映著佟貴妃笑意溫柔的麵孔。
不一樣的。
感覺不一樣。
他在心中默默道。
竹笑不止送往了佟貴妃處,鈕祜祿貴妃與德妃同樣收到了。
不過竹笑出了承乾宮並未就近前往永和宮,而是嚴謹地去了景陽宮。
鈕祜祿貴妃見那一盤果子都是品香極好的,透著杏李清香,不由眉目一舒,笑道:“還得多謝娘娘的惦記,我正說這幾日食欲不振,想嘗嘗新鮮的呢。這個季節,皇莊上的還沒送過來,娘娘這可是頭一茬吧?”
“正是呢。”竹笑道:“上兩個月雨大,那樹上果子結得晚,我們主兒還擔心了許久呢。”
鈕祜祿貴妃笑著感慨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娘娘便是未植菊花,未居山中,這份心境也不是旁人能比的。”
宮中人多,利益多,是非也多。
宴上,在娜仁的地界,沒人惹是生非,沒有口齒辯駁冷嘲熱諷,自然和和樂樂。
出了永壽宮的門,便又是另一重天地了。
八月,宮中再添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