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沒有不允的。如今小廚房還是茉莉掌管,針線上的事還是菡萏辦,倒也進了不少小宮女,也有做事利索的入了幾人的眼跟著上差,娜仁倒不慣用,身邊常在的還是這幾個。
今兒黃昏時分她吩咐豆蔻做的事,如今見豆蔻的樣子,是有著落了。
娜仁雖有些好奇,倒也不急,一邊使眼色示意她從百寶閣下的小櫃裡取隻茶碗來——這些年養成的習慣,瓊枝會備幾隻乾淨的茶碗在百寶閣下的櫃子裡,或者說那櫃子裡零零碎碎的東西極多,都是瓊枝一手整理的,究竟有什麼誰也說不清楚,但娜仁若是偶爾有些什麼想要卻不是宮中常備的東西,隻肖用心找,定然能從那小櫃裡翻出來。
這裡頭的茶碗數量幾番變化,最後保持在十一個。
娜仁身邊的五個人、烏嬤嬤加上冬葵和唐百、皎皎身邊的麥穗、留恒身邊的福寬,再有一個是梁九功的,用瓊枝的話說,“打小的情分,落下他不好。”
故而梁九功算是唯一一個以彆宮人之身能在永壽宮蹭一碗體己茶喝了。
他本人對此感到十分的榮幸,不過這事拿出去也沒什麼好炫耀的,自己留著美罷了。
這會娜仁打眼色,豆蔻會意過去取了自己那隻茶碗過來,娜仁將小爐子上溫著的水斟與她一碗,道:“時候晚了,沒得茶喝了,怕你瓊枝姐姐罵,喝口水吧。”
見她頗有些憂鬱的模樣,豆蔻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瓊枝姐姐哪會罵您呢?捧著哄著您才差不多,便是真生氣了,也不會對您發火。單晚上喝茶這事,瓊枝姐姐隻會叫我做事省心些,我再去申飭底下的宮女,她頂多念叨您兩句,不妨事,您聽得還少了?”
“你……你這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娜仁輕哼一聲,又不由得做賊心虛似的左右瞧一瞧。
才捧著一碗睡前潤喉湯進來的茉莉知道她在想什麼,隻道:“瓊枝姐姐方才查了一圈燭火,點過上夜的人,這會子多半在小茶房,等會就要去小廚房了,我叫珍兒丫頭頂著,且得一會子呢,您不必怕。”
珍兒是她挑出來在小廚房做事的,手腳也算利落,口齒伶俐,生得一張圓乎乎的團臉,笑起來討喜極了。
本來她的名字是剛入宮時候姑姑給改的,叫桂香,分入各宮之後,主子若是給改名就改了,沒改就繼續叫著。
若按照娜仁的習慣,少不得仔細想一會,給取個或是好聽且不常見的、或是從那些草木花朵中取喜歡的。這一個卻是因著樣貌長相,得了個珍兒,緣故是娜仁想起珠圓玉潤,因珠兒不好聽,便聯想到珍珠,叫做珍兒了。
後來仔細想想,叫潤娘或是玉娘也可,不過名都給人改了,也不再折騰一回了。
珍兒叫著就挺好,朗朗上口的。
聽她這樣說,娜仁才鬆了口氣,轉眸看向豆蔻,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豆蔻抿嘴輕笑著,緩聲道:“不問不知道,原來這些年景陽宮貴妃每年二月廿六並前後連著三日都會去天穹寶殿供經跪香。這經是打進了二月裡就開始抄的,焚香沐浴,每日一篇,也算誠心。打從入宮開始,一直如此。”
娜仁聽了,先是微微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出神,複又笑了,如釋重負一般地道:“倒是我想多了,她有這份心很好。能為了這事把籌善銀衝軍資的差事推開,便更是有心了。”
豆蔻笑著附和一聲。
這事說完了,娜仁便把這一塊放下——好歹是她親姐姐,鈕祜祿貴妃祭拜祭拜也沒什麼。她是又想起另一件事來,轉頭招呼在外頭敲打上夜的小太監的冬葵。
冬葵忙打外頭進來,腳下倒是半分沒亂,先向娜仁請了跪安,方問:“您有什麼吩咐?”
“你去替我搞本《易經》……算了,《梅花易數》吧。”娜仁想了想,道。
豆蔻與茉莉刹那間滿麵驚恐地看向娜仁,冬葵倒仍是笑吟吟地,一麵應下,一麵狀似隨口問:“您怎麼想起看那個了?宮中的主子們念佛吃齋的多,研讀這個的倒是少。”
娜仁哀歎一聲,擺擺手:“隻管去吧,自然有我的理由。”
看出她不願說,冬葵便恭敬地告退了,留下豆蔻與茉莉目目相覷,好一會,還是豆蔻上前,小心翼翼地問:“您這是要……”
“打算從術數學上找點安慰。”娜仁盤腿往炕上一坐,晃晃悠悠地,一邊喝水一邊感歎人生不易。
像老太太嗎?沒事,姐姐引以為傲。
要論辦差事,冬葵是頂頂麻利的,第二日午後,娜仁捧著茶碗坐在暖房花廳裡發呆的時候,冬葵便將她要的書帶了回來。
娜仁於是甩開膀子開始認真研讀,每日手不釋卷,對上麵的一字一句都要認真琢磨。
康熙來時見了,大為驚歎,道:“阿姐你不是一貫說鬼神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雖信但不儘信嗎?怎得如今卻捧起這個研讀了?”
娜仁沒從書裡抬起頭來,隻隨口道:“吾求其德而已。”
“哦?”康熙是真的升起好奇之心了,一揚眉,好笑道:“那你說說,求出什麼德了?孔老夫子求德看《周易》,阿姐若是要求,也該看《周易》。”
“算了實話和你說。”娜仁歎了口氣,把書往桌上一放,忍不住又捋了把頭發,滿臉都是生無可戀,“我就是想算算留恒以後能不能娶著媳婦,這事我也不好意思說出去找彆人算,隻能擼袖子自己上。結果……這玩意它也不對口啊!”
“咳咳——”康熙一口茶險些把他自己嗆著,輕咳兩聲,梁九功忙近前來替他拍背,康熙連著擺了兩下手,咳了幾聲,用飲了兩口茶順氣,抬起頭看向娜仁,神情複雜極了,嘴唇囁嚅幾下,竟然不知從何說起才好,想了想,方道:“……阿姐是怎麼想到算留恒的姻緣的?”
娜仁盤腿坐在炕上,本來捧著本《梅花易數》端得是仙風道骨,這會子卻活像吵架吵敗了的老太太,聽康熙這樣問,便唉聲歎氣地道:“還不是他那古怪脾氣,叫人想不出他娶了妻,夫妻倆相處是什麼樣的。我現在就生怕他大了想不開束發頂冠出家去!”
“倒也不至於。”康熙隻能寬慰她道:“恒兒是個心裡有數的。說來,他與胤禛一處十月入學,阿姐當真舍得?恒兒可還小胤禛一歲呢。”
“有什麼舍不得的。”娜仁往靠背上一倚,端著碗茶慢慢呷著,神情語氣都極平淡,仿佛說的是什麼無關緊要的小事:“孩子大了,便不能圈在自己身邊了。”
康熙默了半晌,隻道:“阿姐看得開。”然後半晌無話,康熙忽然來了一句:“胤祚打開了春便一直病著,德妃要照顧他,還有個五公主要照看。阿姐看看,把她手上那份事接來打理一陣子吧,叫皎皎管也好,豆蔻幫忙也好,先叫德妃把心神都放在孩子身上。”
這事娜仁不好推拒。況且康熙也給了她選擇,沒說一定叫她親自管。
未多思索,娜仁乾脆地點了頭:“放心吧。”
康熙便微微舒了口氣,瞧著是放心了,卻又仿佛還記掛著什麼,沒敢將心全放下。
德妃倒是很痛快,甚至如得了救星一般,晌午在永壽宮聽娜仁說了這事,下晌便命人將賬冊、對牌等物都送到了永壽宮來。
這些東西,娜仁是極熟悉,又生分。
人一送來,娜仁便叫皎皎將東西帶回去了——皎皎是熟手,這些東西過了目,心裡多少有了底,隻叫娜仁放心。
娜仁便真放心了,安心將事情交給皎皎打理,自己繼續對著那一本《梅花易數》鑽研,有時看得眼睛裡頭冒火星,巴掌直往桌子上拍,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有時又興致勃勃地,眼睛亮得嚇人,用炭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對她這樣子,瓊枝略覺熟悉,有一日看著她睡下,回去打水洗漱,擰巾帕的功夫,猛地想起來——可不就是小時候學琴的樣子,前者是一個指法怎麼練也學不會,後者是磕磕絆絆地剛能彈會一支曲子。
她不由失笑,但見娜仁對這東西起了興致,也不攔她,隻在娜仁讀書時候在旁做些針線,端個茶遞個水,在她氣急敗壞拍桌子的時候捂住她的手,免得她把自己手心拍疼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沒什麼新奇的,倒也不算無趣。這一年不似去歲,眾人的心裡,有的焦灼著,有的也有盼頭。今年宮中倒是沒有哪位嬪妃的肚子有動靜,有動靜的是皇子。
那是五月裡了,天氣漸熱,娜仁帶著端嬪、萬琉哈氏與兆佳氏攢了個麻將局,戴佳氏則笑吟吟地坐在旁邊,照看著皎定與胤祐。
說是照看,其實皎定已經大了,胤祐更是懂事,皎定哄著胤祐玩,並不需戴佳氏多費心,她一麵替萬琉哈氏看著牌,偶爾盯兩眼孩子們,聽著麻將牌磕碰在一起的清脆聲響,殿內新換進來的一盆茉莉含苞待放。
歲月靜好,莫過如此。
“娘娘——”打破寧靜的竟是唐百,他慣素穩重,此時卻滿麵的驚恐,進來乾脆地往地上一跪,道:“六阿哥……六阿哥他不好了啊!”
“你說什麼?”娜仁擰眉問了一聲,卻緩緩沉下了心,暗道:這一天果然來了。
端嬪與兆佳氏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眸中的了然。
戴佳氏拍拍萬琉哈氏的手,示意她寡言少語莫開口,又向胤祐招招手,招呼他過來,叮囑貼身的宮女送胤祐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