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放下了一塊心事,四阿哥與烏拉那拉氏女的婚事隱隱定下了,佟貴妃鬆了口氣,當夜便不大好。
是夜,承乾宮燈火通明。正殿裡滿滿當當都是人,康熙坐在最上首,微微垂著眼簾,肅容靜坐。他沉默著,便無人會開口出聲,偌大的承乾宮正殿裡,隻有寢間幾位太醫與佟寧雅並佟貴妃身邊人隱隱的交談聲。
四阿哥趕來的時候氣喘籲籲的,少見地失了淡定,匆忙地打千問安。
見他一腦門汗的樣子,康熙默了默,道:“進去看看你額娘吧。”
四阿哥忙應了是,顧不得請安周全,拔腿就奔著暖閣裡去了。
未多時,寢間內爆發出一連串歡喜的說話聲,是佟貴妃身邊的宮女連聲道:“娘娘醒了,娘娘醒了。娘娘您可算醒了,您這一覺可睡了好久。咱們阿哥來了……”
甫一聽這聲音,康熙便迅速鬆了口氣,一直提著的心放下些許。
未過多時,負責為佟貴妃診治開方子太醫走了出來,衝康熙行了一禮,沉聲道:“娘娘既然轉醒,那今夜是不相乾了。”雖如此說著,麵上卻不見喜色。
今夜是不相乾了,卻也不過是能熬一天是一天罷了。
娜仁與佛拉娜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眸中的了然之色。
康熙雖明白這個,當下聞得喜訊,卻還是不由得一喜,起身道:“朕去看看貴妃。”又對眾人道:“都折騰了半日了,你們先回各自宮裡歇著吧。”
“是。”娜仁帶頭應下聲,見一名小腹凸起的宮裝婦人垂著頭坐在末端的椅子上,便在康熙入內之後對瓊枝道:“派兩個太監,先送袁常在回去。你出來也不多帶兩個人,這深更半夜的,叫你自己回去也不放心。”
這位袁常在是前幾年入宮的,容顏不過中等,性情柔順沒脾氣,大事小情都不愛與人計較,麵人一樣。她就在儲秀宮裡住著,主位平妃不是個多事的,通貴人專心撫養公主,也不會招她的事,故而這幾年她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今年春日她有了身孕,算來產期在臘月裡,如今已有五個多月,已經顯懷,但還是瘦瘦弱弱的樣子,娜仁看到了,便順帶照顧了一下。
袁常在忙怯生生地謝恩,娜仁叫宮人護送她先走她還不太敢,小心翼翼地打量,見旁的嬪妃都沒有什麼不滿的樣子,才遲疑地起身告退了。
走出承乾宮正殿的時候娜仁與佛拉娜同行,二人拾級而下,看著袁常在的背影,佛拉娜隨口道:“她入宮也有幾年了,如今肚子裡有了貨,正該腰板子硬的時候,怎麼還是一副對著誰都氣弱的模樣。”
娜仁問她:“你知道什麼長壽,為什麼長壽嗎?”
佛拉娜微微蹙眉,不解地看著她。
娜仁看著袁常在的背影,平靜地道:“烏龜長。,為什麼長壽?因為不愛動彈,有點風吹草動就縮到龜殼裡去了。這宮裡啊,有許多的生存之道,有人依仗家世、握緊恩寵;有人謹小慎微,苟且周全,都是活著罷了。”
佛拉娜一時默然。
正說話間,風吹過耳畔,她偶然一回頭,正瞥見德妃駐足在廊下,微微側著身,仰頭望著門上高懸的承乾宮匾額,神情幽深複雜。
佛拉娜一個激靈,隻覺一股子涼意順著腳底爬到後脊骨,在德妃注意到她的目光之前便扭過身不再看德妃,挽著娜仁的手臂加快了腳步。
娜仁迷迷糊糊地被她拉著快步從承乾宮內離開,直到出了承乾門,才甩開佛拉娜的手,揉揉自己的手臂,擰眉道:“你發什麼瘋啊?”
“你說……佟貴妃這病,有沒有可能不簡單?”佛拉娜想了想,拉著她走到旁邊貼著牆,一麵緩步慢行,一麵在她耳邊聲音低低地問。
娜仁被她問笑,認認真真地衝她搖搖頭,篤定地否決了她這個荒謬的猜測,道:“沒可能。佟貴妃的脈案都是皇上親自翻閱過的,太醫也是皇上親自安排的,你覺得誰有那個手眼通天的能耐,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算計佟貴妃?你可真是,越上了年紀,反而越不靠譜起來。有那功夫少看宮外那些叫人看完腦子都不好的宮鬥宅鬥話本子,插插花品品香,修身養性不好嗎?”
佛拉娜衝她翻了個大白眼,“你又來和我說這話了,你品味不高雅的時候我嫌棄你了嗎?”
“我的品味高雅過嗎?”娜仁睜大眼睛看她,一副無辜的姿態。
佛拉娜被自己嗆得輕咳兩聲,好一會才順過氣來,嫌棄之中又隱隱帶著服氣,感慨道:“皎嫻但凡有你三分臉皮修行,我也不必怕她在外頭會受了委屈。”
“放心吧。”娜仁挽著她的手臂掉了個頭,“這方向走,你莫不是要隨我回永壽宮去?走,先送你回鐘粹宮。你就放一萬個心吧,皎嫻在巴林部必然不會受什麼委屈的,皇上親封的和碩溫憲公主,太婆婆是她親姑祖母,你得在這一份血緣關係麵前擺正自己的姿態!整個蒙古巴林部,誰敢招惹咱們家小公主?”
佛拉娜也不知聽沒聽進去,這安慰左右聊勝於無吧。
道理從一開始娜仁就掰開揉碎了和她說,她自己心裡其實也明白。隻是捧在手心上千疼萬寵長大的女孩,如今遠嫁,為人母的,少不了要擔憂女兒會在外頭受什麼委屈。
這是無法避免的。
估計闔宮中對公主們嫁出去的日子最有自信的就是康熙了,他認為如今大清國力強盛,公主下嫁撫蒙,嫁過去隻有被供著的份。
但遠離故土麵對凶猛風沙,長在高閣斯室中的嬌女能否承受得住,又有誰知道呢?
見了兒子吊起來的一口氣最終消弭於第二日申時,貴妃佟氏薨逝於承乾宮。
康熙追封以皇貴妃尊位,諡號懿貞。
懿者為美好之意,貞者定也,算是上等美諡。
佟氏靈前,四阿哥以子禮,拜往來賓客,為佟氏守靈服喪。
德妃看著覺得礙不礙眼旁人不知道,太皇太後倒誇他“是個孝順孩子”。
本來,他養在佟氏膝下,算是宮中阿哥們裡頭數一數二的一份了,如今佟氏去了,宮中人情冷暖最是現實,隻怕很快他的待遇便會直線下滑,倒不至於過得不像個皇子樣子,但想要如從前一般萬事隨心眾人擁捧是有些難了。
太皇太後如今少出慈寧宮,最多不過是在慈寧宮花園裡逛逛,已不大理宮中的這些事,威望仍在卻愈發神秘,她開口誇四阿哥一句,比佟氏生前布置多少都有用。
佟氏靈柩出京之後,四阿哥如常開始每日上學、練習騎射。
康熙叫四阿哥常常去永和宮向德妃請安,又叫德妃多照顧四阿哥。他多少是抱著兒子沒了養母,便與生母走得近些,在宮中也有一份照拂庇護的意思。
但德妃的性子,宮裡這些女人與她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是最清楚的,都做好了四阿哥在德妃宮裡吃冷臉、坐冷板凳的準備。
德妃倒是沒把事情做得那樣決,隻是待四阿哥客氣有餘親近不足,何況又有個她千般疼萬般寵的十四阿哥做對比,四阿哥是個敏感孩子,逐漸便不願意往永和宮去了。
即便是這樣,康熙吩咐的,場麵上的走動與孝敬也要做出來,四阿哥仍是日日晨昏向永和宮定省,佟氏生前身邊的姑姑芳兒如今正在四阿哥那裡掌管阿哥所中的事務,對此萬般心疼,也無可奈何。
好在德妃大麵上做得也過得去,年節賞賜日常衣食總不會苛待四阿哥一份,母子兩個逐漸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少了一個佟氏,宮中的事務又要重新分配。
如今宮中有第五妃平妃赫舍裡氏,娜仁分配的時候想了想,還是特意問了康熙一嘴,“如今重新分配宮務,你看要不要叫平妃也掌一部分的事?”
康熙沒有半分遲疑,直接搖頭,“罷了,平妃年紀尚幼,沒經曆過,怕擔不起這重量,何況她又沒行過冊封禮,手中無金銀寶冊,怕有些勉強。阿姐你若圖省事,隻叫鈕祜祿貴妃與那四妃多分擔些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