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頭傳回來康熙染恙的消息傳入娜仁耳朵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自天氣漸熱,她帶著留恒在南苑消暑,彼時正與願景清梨二人圍坐在亭子裡石桌旁喝茶。
聽到這消息,娜仁心中登時咯噔一下,手裡的茶鐘一個抓不穩落在地上,悶悶一聲瓷器碎裂,如同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開,叫她瞬間清醒,緊緊盯著唐百催問:“究竟是怎麼回事?皇上有妨無妨?是什麼病症?跟去的太醫是怎麼說的?”
她急忙催問,又忍不住站起來來回轉圈,“多大人了,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在前頭小心仔細水土不服,怎麼就不上心呢?身邊的人都是吃乾飯的?在京裡壯得像頭牛,怎得出去就病了?”
見她萬分焦急,願景和清梨忙拉她坐下,願景安撫道:“你放心,皇上沒有大礙。”
願景說得分外篤定,聽她這樣說,娜仁不自覺地便放下了心,將信將疑地看了看她,願景淡笑著,神情鎮定。
清梨也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娜仁轉頭看向唐百,他回道:“這走的是兩邊的消息,從前頭行宮裡直接送到南苑的是一條線,另一邊則是到宮裡轉了一圈過來的。皇上叫娘娘放心,沒有大礙。”
單叫她放心是什麼意思?
娜仁微微眯眼,盯著唐百,見他神情自然沒有分毫局促,暗罵一聲:狐狸成精了!什麼都看不出來。
不過既然是康熙叫她放心,她心裡便有了底,不大著急,喘勻了兩口氣,將願景遞來的一鐘茶飲儘了,方遲疑著問:“他是不是要陰誰?”
清梨仿佛一下子被打通了什麼任督二脈似的,目光灼灼地跟著看向唐百,滿臉都是看熱鬨不嫌事大。
即便是頗為端方平靜的願景,這會也不由看向唐百。但她並沒有如娜仁與清梨那般情形於色,而是十分平靜自然,一身飄渺悠遠氣韻,仿佛是在與人坐而論道而不是在期待聽熱鬨。
被這樣三個人的目光盯著,唐百心中是很有壓力的,這會不由用袖口蹭了蹭額角的汗,叫苦道:“主子啊,您就彆逼奴才了,這個奴才也不知道,要叫奴才和人打聽,隻怕奴才就落不著好了。”
“也罷。”娜仁歎了口氣,頗為遺憾,“可惜了,這一回我就不能做八卦消息最靈通的了。”
雖然康熙沒事,她還是開始整裝車馬準備回京。
知道了康熙沒大事是沒大事,但宮裡的太皇太後已經年邁,隻怕她聽了消息一時身子受不住,宮裡就要亂套了,娜仁還是得回去看看。
沒成想就在她動身之前,太皇太後竟然命人傳訊來,叫她命人打掃出行宮內的兩處宮殿居所來,她老人家和太後娘娘要過來避暑小住一段日子。
當然明麵上的理由是因為驚懼交加導致血不歸經,京師氣候又太過炎熱,恐不利於太皇太後安養,太醫建議到行宮中休養一段日子。
作為太皇太後的兒媳婦,太後當仁不讓,要跟隨太皇太後過來,貼身照顧。
宮中的嬪妃們倒也有存著想要跟著來照顧太皇太後,好歹在太皇太後麵前存個孝心,但位份不高的敲不開這個門,慈寧宮門前素日眼熟的都是宮中高位,宮中又離不開她們,何況如今大部分嬪妃的心都掛在外頭的康熙身上,到了外頭兩眼一抹黑,要做些什麼安排準備便礙手礙腳的,很不方便。
最後還是鈕祜祿貴妃拍板,命人往南苑給娜仁送信,整頓車馬點了兩隊侍衛護送太皇太後與太後,又率眾妃親送太皇太後與太後車腳至宮門前。
太皇太後奔波一日,到南苑的時候精氣神倒還不錯,在行宮內落腳,周身都是親近人等,便瞬間精神起來,拉著娜仁道:“我在宮裡啊,見她們日日哭喪個臉,不知道的還以為天塌了呢!我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皇帝又怕我擔心,特意告訴我沒有大礙,要我說莫不如不告訴我,叫我跟著她們傷心,也省了我許多力氣。”
她如是絮叨著,剛坐下來喝口消夏茶的太後毫不客氣地道:“來人啊,把去歲嘉煦公主帶回來的西洋麵鏡取來給老祖宗照照,瞧這笑的,嘴角都咧到眼睛底下了!”
太皇太後聞言,瞪了太後一眼,捏著指頭一指她,拿捏著腔調罵:“你這潑猴——!”
頓挫鏗鏘,落地有聲,中氣十足。真不像這個歲數的老太太能發出的聲音。
娜仁歪頭看了會熱鬨,然後盤腿一坐,開始熟練地拉開戰場轉移話題,“皇上也不知打的是什麼算盤,竟隻知會了幾處沒有大礙,還都是心腹傳的話。”
聞她此語,太皇太後笑容僵在臉上,好一會,低眉輕歎,“這愛新覺羅家的父子啊,都是冤孽,是債!咱們就不要管了,左右好歹還記掛著咱們,知道不叫老的和你為他著急,也就罷了。普天下那麼多不平事,件件都要管,怎麼管得過來呢?”
她在宮廷中沉浸了太多年,從盛京的永福宮到紫禁城中的慈寧宮,她見慣了這世間人情冷暖、人心易變,也見到太多權利政鬥下的人心情意。
即便如今她已位列太皇太後,一朝之尊,但有些事情,她還是時常會感到無能為力。
譬如如今,太子年歲漸長賢名已播,而皇帝正在壯年,這幾乎是天然的矛盾立足點,古往今來的太子,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康熙是真心疼愛太子,無論是當年與仁孝皇後的結發之情,還是這些年親自養育的深厚感情。但這樣的感情,能經得住多長時間的消磨,尚且不得而知。
這父子兩個都有過,但人心都是肉長的,五個指頭也不可能一樣長。這會說起這話,太皇太後隻默默半晌,靜坐許久,方道:“保成也是太不懂事了,愈發任性,不知體貼他君父。”
當代講“孝順”二字,要既孝且順,帝王之家更是如此。
但在娜仁看來,太子偶爾的小任性和小叛逆、對康熙小小的不滿都情有可原。以他的年紀,放在後世正是背著書包過著青春期,和父母老師鬥智鬥勇的歲數。
在這清朝,他卻將為人夫,也開始入朝學習,身上有了沉甸甸的擔子,有野心勃勃的輔臣,上頭還壓著以對他好為由處處掌控他的君父。
太子擁有天然有利於成為紈絝子弟的尊貴身份,能夠長成如今風度翩翩的樣子,已經是很難得的了。
就是不知道這一份風度翩翩能夠再維持多少年。
而康熙呢,處在他這個身份上,幼時又經曆諸多艱辛坎坷,這一路磕磕絆絆咬著牙除了鼇拜、平定了三藩,坐穩了江山。
他這一路諸多走來不易,身邊明槍暗箭不斷打向他,注定了他性格多疑。何況……索額圖也確實不是什麼安分人,太子還未入朝時便開始上躥下跳,有時候娜仁都懷疑他是不是被人魂穿了,當年除鼇拜的時候他看起來還是挺睿智的啊。
這是租借來的腦子到期還回去了嗎?
但即便康熙對太子此時有些懷疑,也並不足以磨滅他的殷殷愛子之心。當年太子出痘,病情凶險,彼時牛痘尚未推行,出痘還是絕症,死亡率極高。
即便康熙已經出過痘,為保君身安康,太醫院還是建議將太子挪到宮外避痘所去,康熙執意不肯,將各衙門的政事奏章儘數送到內閣,留下太子親身照顧,直到太子渡過病危期。
對於一位帝王而言,這實在太難得了。
娜仁長長一歎,搖搖頭,不再想這些。
最後去行宮探康熙病的是太子與三阿哥胤祉,太子卻因表現不佳被遣回京。其中意味,使人不得不深思。
聽聞端嬪著急得要命,太子一回京便提著他喜歡的點心殺去了毓慶宮,想要安慰一番,又不知從何開口。
娜仁回京之後,她和娜仁抱怨過一回,又有些感慨地說道:“孩子大了,有些心思我也摸不準了。或許若是娘娘還在的話,萬歲爺和太子爺絕不會有父子倆鬨彆扭的一天。”
那你可真是高看你娘娘了。她當年也是摸爬滾打地揣摩康熙的心思,多少次惹了康熙不快還不知因何而起,吃了多少虧,咬著牙挺下來,才成了康熙心中的賢妻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