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回(2 / 2)

太皇太後素來最為疼愛太子,若是知道太子被廢……又不知要被打擊得多嚴重。

走出暖閣,宮女打開正殿的門,冬日的寒風迎麵而來,娜仁方才來得匆忙,並未來得及披上氅衣,身上被風刮得冰涼。寢間裡燒著地龍又點著暖爐,倒是暖和。此時又披上狐裘,周身都十分溫暖。

但她心底卻一片冰涼。

捏著指尖走出慈寧宮,在慈寧門外停駐許久。娜仁扭頭望著藍底匾額上的金色文字,久久未動,安靜得仿佛是一尊雕塑。

瓊枝心裡無端地發慌,上前來輕聲喚她:“娘娘……”

“走吧。”娜仁深吸一口氣,甩袖轉身,抬步往永壽宮走,她聲音很冷,又仿佛包含著數不清的寂寥與蒼涼,“叫唐彆卿來……罷了,罷了……”

瓊枝麵上是掩不住的擔憂,伸手扶住她,也是扶住了她的手臂,才發現她的身體竟然都在微微顫抖。

“留恒呢?”娜仁問。

瓊枝道:“萬歲爺命咱們小王爺看守廢太子,押廢太子往鹹安宮幽禁,這會子,應當是到鹹安宮去了。”

“這差事……嗬。”娜仁嗤笑一聲,道:“叫他事了了過來見我。”

“是。”瓊枝應下。

出乎娜仁意料的,皎皎回來得很快。

快到……她還能夠在太皇太後榻前侍奉湯藥,貼身照料幾日。

自廣州臨海靠岸,一路快馬,皎皎歸來時風塵仆仆,甚至一身腥氣,眼睛卻亮得驚人,“老祖宗呢?”

她開口,嗓音沙啞。

娜仁也不想問她究竟跑死了幾匹馬,隻是長長鬆了口氣,連聲道:“還好,還好……你洗漱一番,去慈寧宮吧。這個樣子過去,隻會叫老祖宗擔憂。”

一身塵土,發尾凝霜,也不知她多久沒有休息過,又或者說……從廣州一路快馬而來,她在這途中,究竟休息過幾次。

太皇太後此時已經不大好了,那一日的清醒仿佛隻是曇花一現,第二日娜仁再去時,她又神智混沌,一日裡更是的時候都昏睡著,醒來也糊裡糊塗的,嘴裡除了念著還沒回來的皎皎,便是一直沒見到的太子了。

娜仁帶著休整一番的皎皎來到慈寧宮的時候,太皇太後難得醒著,倚著軟枕靠坐在炕上,福壽手持著燕窩羹,一勺一勺喂給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並不大愛吃,眉頭擰得厲害,總是彆過頭去避開勺子,福壽滿麵無奈。

見是娜仁來了,又帶著久違的皎皎,福壽眼睛一亮,忙給二人請安,又道:“娘娘您快勸勸老祖宗,這燕窩羹是太醫叫燉的,可一日老祖宗也吃不下半碗去,這樣久了可怎麼成呢?”

宮裡的小碗精致,一碗的分量也有限,這半碗有多少水分娜仁也清楚,當即一擰眉,想了想,還是遣人去問唐彆卿太皇太後飲食禁忌,叫他列出單子來,想看有什麼能用的,給太皇太後預備點她素日喜歡的。

皎皎已經走到落地罩內的炕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握住太皇太後的手,低聲嗚咽著喚,“老祖宗,皎皎回來了,皎皎回來晚了——”

說著,泣不成聲。

太皇太後顫著手輕撫她的頭,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渾濁,定睛看了一會,也沒認出皎皎來,竟然對著皎皎喊:“娜仁,你終於來了。不錯,高了、也結實了,在外頭可還快活?有沒有什麼不順心的……”

娜仁一怔,瞳孔極度收縮,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皎皎連手尖都在輕輕顫抖,悲聲喚:“老祖宗,我是皎皎啊……皎皎——”

“保成,保成呢?”太皇太後又轉過頭四處地看,臉上帶著難掩的失落,“我還想叫福臨看看他的孫兒呢,玄燁的這些孩子裡,獨獨保成最像福臨了!”

剛從暖閣步入寢間的康熙整個人都僵住了,頓在那裡好半晌,扶著櫊扇的手輕顫著。

娜仁感到身後不對勁時,扭頭看來,便見他站在那裡,從前挺拔的腰身不知何時竟微微有些彎了,從牙齒到手尖,仿佛都在輕顫。

良久,娜仁聽到他沙啞的聲音,“來人,去鹹安宮,帶廢、二阿哥來,給老祖宗請安。”

梁九功忙應了聲“嗻”,迅速退下去辦了。

娜仁本欲去小廚房看看有什麼食材,先打個腹稿出來。但見康熙這個模樣,她也不敢叫康熙留在這裡,隻溫柔卻不失堅定地握住他的手臂,聲音輕柔地道:“走,咱們去那邊暖閣裡坐。”

太皇太後的東暖閣儘頭一間是分南北供奉的祖宗板,用鏤雕萬年長青仙鶴祥雲的櫊扇隔開,次間則臨南窗下是盤山大炕。

娜仁拉著康熙在炕上坐了,叫宮女捧了熱茶來遞給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低聲道:“老祖宗是糊塗了。”

“他是真的叫朕失望了。”康熙捧著熱茶,閉了閉眼,太子幼時音容仿佛仍在眼前,但康熙心中卻愈發憤懣惱怒,“他如今那個樣子,如何擔得起天下萬民,擔得起這愛新覺羅家的江山?嫉賢妒能不能禮賢下士,縱容臣屬行事不能加以約束,沉迷美色不能修身養性。如今隻是個太子,便開始拉幫結派拉攏勢力,在他的庇佑下,多少地方官員魚肉百姓卻無人敢言?!他還隻是太子啊!若有一日成了帝王,那這天下的百姓,他擔得起嗎?他能叫百姓安居樂業我大清國泰民安嗎?!”

他憤怒地說著,也不知是單單對胤礽一個人,還是把積攢多年的不滿,都傾瀉在此時,與對胤礽的不滿一同發出。

聽著他此時的言語,娜仁隻覺那麼的熟悉,煩惱中尋樂子,仔細想了想,才想起來——豈不是幾個月前,太後也說了類似的一番話。

這天家,父父子子、夫夫妻妻,還真是叫人不好評價。

被圈禁了些時日的胤礽,來之前應當是打理過了,卻還是難掩頹廢。一身蒼青色的錦袍穿在身上有些寬大,看起來瘦了不少,神情……便是娜仁閱人無數,一眼瞥見,也微覺膽寒。

那是什麼樣的目光啊,仿佛雪中獨行的饑旅、被困山中的匪冦,幽深、瘋狂,一眼見不到底。

娜仁呼吸一滯,第一反應竟然是想起了端嬪。

聽瓊枝說這兩日裡她便到了永壽宮無數次,但娜仁不是在慈寧宮,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著,端嬪總不得見,聽聞不過短短兩日,端嬪便消瘦良多。

她見過太子了嗎?若是見到太子這個模樣,又會怎樣呢?

端嬪一生唯生育過一女,又早夭,並未留住,可以說是將胤礽視為親子,處處體貼細致、關懷備至。

如今見這孩子這個模樣,還不知要怎樣心痛呢。

胤礽注意到娜仁的目光,扯起嘴角衝她一笑,不複往日的端正雍容,一口雪亮的牙齒,竟有些癲狂之態。

他低身一禮,聲音開始高亢,複又不知想到什麼,眉心皺起,還是壓低了聲音:“給……皇上與慧娘娘請安。”

康熙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願看他。

娜仁眨眨眼,心裡莫名有些酸,輕聲道:“去看看老祖宗吧,老祖宗一直念叨你。”

胤礽起身的動作一僵,點點頭,沒吭聲。

娜仁不放心地起身跟去看了看,她沒進寢間,隻聽到太皇太後似乎驚喜的聲音:“保成,是保成嗎?”

娜仁沉默一會,忽然開口道:“若你真對二阿哥失望了,就彆讓他留在京中了。他這個身份,又那樣心高氣傲,留在京中,不說幽禁,便是你免去他的幽禁,兄弟、臣子的目光也會叫他心緒不平,遲早生出事端。”

康熙放在膝上的一手緊緊握拳,良久,才點了點頭。

看他那沉默的樣子,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娜仁歎了口氣,搖搖頭,不再胡思亂想。

慈寧宮小廚房的爐灶占著,娜仁打算回永壽宮給太皇太後預備些吃食。

唐彆卿擬了單子出來,太皇太後需要忌口的東西倒是不多,但娜仁看著他清雋的字跡和單子上短短的幾行字,心卻愈發沉了下去。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雪來,回宮的路上風雪很大,走到永壽門處,娜仁卻見冬葵候在門口,神情似有些為難,見她回來,眼睛一亮,急急迎上來,“娘娘,您快進去看看吧。端嬪娘娘已在宮門口跪了一個時辰有餘了!”

娜仁在慈寧宮也隻待了一個多時辰,也就是她走沒多久,端嬪便來了。

“……月知——”對著固執地跪在漫天紛飛的大雪中的端嬪,娜仁沉默半刻,還是走過去喊出了那個許多年沒有人喚的名字,“你彆跪在這裡了,有什麼話好說,咱們進去說。”

“娜仁、娘娘、皇貴妃娘娘——我求你,你救救太子,好不好?”她聽是娜仁來,忙抬起頭,扯住她的袖子,慌慌忙忙地道:“太子是個好孩子,對萬歲爺絕沒有半分悖逆之心啊!他素來最是孝順了……怎會窺探萬歲爺的營帳帝蹤呢?這定然是誤會啊……”

娜仁抿抿唇,冬日的寒風吹在臉上,如刀子刮人一般的疼。她道:“咱們進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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