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外頭寒風呼嘯的,永壽宮內暖閣裡點著大熏籠,倒是暖和。
炕桌上一隻白瓷瓶中供著一枝早梅,花朵尚未綻放,嫩生生的骨朵立在枝頭,清幽的香氣還很淡,不湊過去仔細嗅聞是聞不到的。
端嬪被娜仁強拉著進來,也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娜仁,麵色蒼白神情惶惶不安,緊緊抓著娜仁的袖子,仿佛抓著最後一棵救命稻草。
看著她這個樣子,娜仁歎了口氣,安撫般地拍了怕端嬪,按著她在炕上坐下,緊挨著那一瓶梅花,卻也沒指望那淡淡的香氣能夠安撫住她,又招手叫竹笑來,道:“把我架子上那個烏木香匣子取來,裡頭那個白瓷水波紋的小缽裡的香料取來焚上,隻用兩三粒香珠即刻。”
那香聞著味道不算濃鬱,卻是實打實的藥香,不過很巧妙地用香料與花果香壓住了藥氣罷了,寧神的效果最好。
端嬪此時這樣子,什麼話她都是聽不進去的,還是先叫她穩住情緒再說。
端嬪顧不得這些,連聲道:“太子好端端的,怎麼就惹了萬歲爺那樣大的火氣,怎麼就廢太子了呢?那孩子對萬歲爺素來最是敬仰尊敬,怎麼可能窺探帝蹤、對皇父不恭……”
“好了,這些話,你在這裡說是沒用的。”娜仁道:“你去了乾清宮了?”
端嬪點點頭,麵上沒有半分血色,渾身冰冰涼的,瞧著嚇人得很。她垂著頭,神情落寞,“打萬歲爺回宮第一日,聽了信我便去了乾清宮求見,萬歲爺卻不願見我,連我想見太子一麵,也被駁了。”
“……你想見見太子嗎?”娜仁想了想,忽然問。
端嬪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娜仁,“自然!”
娜仁招手喚來豆蔻,命她,“你去告訴皇上,稍後二阿哥回了鹹安宮,我想叫端嬪與他見一麵。”又頓了頓,道:“再知會恒兒一聲。”
端嬪聽了,目光微動,先是狂喜,然後又有些暗恨自己沒能耐。
她苦苦哀求卻不得法的事情,在旁人手裡也不過是兩句話的事。
“放心,見一麵罷了,不是什麼大事。但我要提醒你,二阿哥有些事情確實做得不好,甚至可以說是踩在了皇上的底線上,”
娜仁言至此處,見端嬪眸光微動似要反駁,便先按住了她,語速極快地接著道:“作為太子,二阿哥這幾年犯了許多錯,皇上不可能高高抬起輕輕放下,甚至——你替我告訴二阿哥,就說是我的原話,他額娘當年托我保他,若是他信我,便好好想想,做太子的這些年,他做的事情,多少對百姓有益,又有多少傷害了百姓的利益。他的肩上,可扛得起這江山、這萬民。
我不是在訓斥他什麼,隻是希望他好好想想。等他冷靜下來,想清楚了,再選擇今後的路。若仍想要在這權力**堆裡打滾,那我是幫不上他什麼;可若他選擇安安穩穩地過一生,那我還能替他想想法子。”
聽了她這話,端嬪又驚又怔,心裡發慌,又忽然有了點底,對著娜仁溫柔卻不容反駁的神情,抿抿唇,狠狠點了點頭。
還守在慈寧宮的康熙在暖閣裡坐著,寢間裡的動靜隱隱約約傳入他的耳中。他身體微微向後靠,倚著引枕,眉心微微蹙著,又仿佛在出神。
聽人說豆蔻過來有話要回的時候,康熙睜開眼睛,一揚眉,問道:“你家主子有事?”
豆蔻低著頭,將娜仁所言說與康熙。康熙聽了,果然沒有立即反駁,隻靜默著沉吟半刻,便道:“也罷,便如阿姐的意吧。”
豆蔻應了聲,又穩穩行了一禮,輕聲道:“奴才告退。”
“去吧。”康熙微微一頓,沉吟半晌,道:“告訴阿姐,有些事情……罷了。”
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叫娜仁不要管這些事情。
也隻有“罷了”二字而已。
對二阿哥,他真心疼愛過,甚至直到如今,對這個兒子,雖然失望,卻不希望他被打擊得從此一蹶不振。
或許連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希望二阿哥怎樣。
但他知道,如果二阿哥從此一蹶不振,或者此刻有人落井下石,前者他會很失望,後者……是他所不容許的。
皎皎回來得匆忙,並沒有打聽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是親眼見到二阿哥這頹廢落魄的樣子,才心覺不對。
但慈寧宮儼然不是說話的地方,待哄得太皇太後睡下,她深深看了二阿哥一眼,打量四周後,低低地問:“能來見我嗎?”
二阿哥為太皇太後掖了掖錦被,正望著那暗繡卍字不到頭的灰鼠帳子發呆,問皎皎所言,扯起一側的唇角笑笑,故作灑脫不在意地道:“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皎皎眉心微蹙,迅速拿定了主意,“那你就等著我去見你。”她拍了拍二阿哥的背,低低道:“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她明顯感覺到她手下的身體在聽到這句話後微僵,良久,二阿哥微微低頭,眸光晦暗不明地,應了聲,“知道了。”
“那我先去了。”皎皎緩緩起身,一路快馬進京奔忙,即便她體魄強健,這會也微有些支撐不住,便放緩了腳步,去向康熙告退。
康熙見她麵色不好的樣子,身畔又無人攙扶,擰了擰眉,問:“你身邊的人呢?”
皎皎輕笑笑,道:“自廣州歸來,快馬入京,他們跟不上我的速度,與雋雲帶著柔維隨後走水路上京。”
“梁九功,你送公主回永壽宮。”對著女兒,康熙神情柔和些許,道:“既然安雋雲沒回來,你便先在宮裡住著。你額娘近來身子也不好,你好生歇歇,然後陪陪她。”
皎皎早注意到娜仁不大正常的麵色,一時也拿不準到底是老操作還是真病了,心裡正沒底呢,這會康熙一開口,她便沒有拒絕,迅速答應。
康熙一語落下,心中隱隱知道,以皎皎對二阿哥的疼愛,如果留在宮中,她便不會什麼也不做——即便她不會為了複立太子奔波,也絕不會容許有人算計、欺辱廢太子一脈。
又或者,她會做些什麼,為二阿哥謀劃未來的平安。
但……康熙並不打算阻攔。隨她吧,看看他這個女兒,究竟能想到哪裡、又能夠做到哪一步。
他叫留恒負責看守廢太子,也是因為留恒與眾皇子關係親近,但並沒有為哪一個做事的傾向。即便與關係最親密、從小便形影不離的四阿哥,他們在一起也隻談生活,鑒賞書畫古董,不談政事。
他又與廢太子關係也不錯,若說滿朝臣子與眾皇子、宗親中,哪一個看守鹹安宮最叫康熙放心,也隻有留恒了。
留恒與廢太子無冤無仇,不會使什麼手段折辱廢太子,甚至會替他擋去部分明槍暗箭、加以照拂。
這就夠了。
即便此時父子離心,康熙也不希望,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對廢太子伸手。
康熙垂眸,眸光微微冷凝,對梁九功道:“告訴你慧娘娘,端嬪若再去求,叫她煩了,便不見也罷。不過……”
康熙用一聲歎息帶過後續的話語,他如今,也拿不準娜仁的意思了。
若以從前娜仁的性子來推算,她是絕不會管這些事情的,若不是太皇太後這個情況絆著她,她恐怕會直接到南苑去躲清靜。但如今,就說不定了。
娜仁出麵請他容許端嬪見二阿哥一麵,究竟隻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幫了個小忙,還是昭示著,她這一次並不打算什麼都不做?
康熙一時想不明白,他也不知娜仁怎樣算合了他的心,但無論怎麼,他都不會阻攔就是了。
左右如今他自己做不出抉擇了,就讓阿姐替他走上兩步路又何妨呢?
康熙腦中一直緊繃著的那根線竟然微有了些放鬆的跡象,他輕哼一聲,嗅著殿內清新的香氣,連續近一個多月的奔波帶來的疲憊與壓抑著的情緒此時隱隱有要傾瀉而出的跡象,但他並未打算壓製,而是緩緩起身,對皎皎道:“走,咱們同走一段路,和汗阿瑪說說話。”
皎皎應了是,康熙又瞥了眼暖閣,目光淡淡地沒出聲,但梁九功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出門之後便命兩個侍衛稍後送廢太子回鹹安宮。
皎皎耳力不差,即便她與康熙已經走出一段路程,梁九功的聲音也放得很輕,她還是聽到了。
廢太子。
皎皎沉下心來保持冷靜,控製自己不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