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了年紀,記性便不大好了,如今卻覺年輕之事皆曆曆在目,清楚可數,一時又哭又笑,竟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了。
娜仁不用太醫提醒也心覺不好,忙在她耳邊低聲喚她,康熙也連忙上前輕喚:“老祖宗,老祖宗!”
“我……放心不下你們父子倆啊,便在孝陵近處擇址安身,不求浩大,能有個存棺之處,地上能住下些人家,便足夠了。”太皇太後回過神來,又喘息半晌,方緩緩說道。說著,還一邊看向二阿哥。
太子被廢之事,無人告知與她,但好些日子了,這件事怎可能瞞得過呢?
太皇太後是糊塗了,可也有清醒的時候啊。
她目光殷殷,凝視著二阿哥,問:“保成……你可願攜妻小為我守陵去,並立下誓言,此生再不入京?”
二阿哥與她目光相觸,大為震驚,似乎微有一瞬的遲疑,然而注意到皎皎與娜仁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甚至連康熙與他背後的兄弟們也若有若無地看著他。
不過頃刻之間,他便拿定了主意,沉著地應了一聲:“孫兒願意。”
“好!”太皇太後朗笑一聲,“這才是我的好重孫。”
她說著,又忍不住重重地咳嗽出聲,娜仁忙為她拍背順氣,蘇麻喇也忙捧了參茶來,太皇太後擺擺手,道:“臨了來,不喝那苦玩意,給我兌一碗蜜水來。”
如今太皇太後用的參茶,可不是參蜜水,而是實打實的參茶的。
這是吊命用的。
蘇麻喇愣在原地,娜仁匆匆抹了把淚,道:“姑姑,你就給老祖宗換上吧。”
“唉……唉!”蘇麻喇頃刻間淚如雨下,端著小茶盤快速離去了。
太皇太後又目光灼灼地看向康熙,道:“我也要你下旨,保成一脈,如非叛國謀逆之大罪,我大清後代之帝王,刑枷不可加其身!”
康熙這回應得很痛快,太皇太後一席話說得又急又快,言罷自己便急促地喘息著,一直低眉順眼地站在寢間內落眼淚的皇子們忍不住抬眼看向她,又看向二阿哥,眼中都有豔羨。
康熙又道:“朕即刻降旨,恩封保成為鐵帽子王,世襲罔替,其餘諸子,依例加恩封……”
“不必。”他話沒說完,就被太皇太後打斷了。
但他並無惱意,而是擺出傾聽的姿態。
太皇太後又靠著軟枕緩了半晌,方啟唇道:“若你還信我這個瑪嬤,願意聽我一言……封保成為親王,而後子孫皆降等襲爵,三代之內,不可入仕途。諸子恩封不入八分輔國公,五代而歸於閒散宗室。再往後如何,願意科舉、習武上進,端看他們的了……”
要說這待遇,可是連平常受寵的親王都不如了。
又是這樣長長的一席話,她說完,不願再看諸人的反應,而是自轉過頭平複呼吸。
康熙眉心微蹙,看不出願意還是不願。
後頭幾位有心皇位的皇子皆提起了心,不知康熙作何打算。
然而太皇太後半晌後卻又幽幽地道:“為保成好,也為保成的後人好。”
太皇太後的未儘之言,康熙心知肚明。
不想保成這一脈從此為曆代帝王的眼中釘,這是最好的辦法。
半晌之後,康熙沉沉地應了聲,“孫兒應著便是,老祖宗放心。”
“好……好……”太皇太後話音越來越虛弱,又喚“福壽”,福壽忙近前來,磕了個頭,將太皇太後早先安排好的私房分配儘數說出。
“太皇太後的意思,她老人家這些年積攢的東西,宮裡的一份,內務府都有檔案記錄,業已裝箱封好,回頭叫人抬回去便是。
餘者,有兩箱歸攏出來的首飾頭麵,與裕親王太福晉兩副、恭親王太福晉兩副、二阿哥福晉兩副、純親王福晉兩副、嘉煦公主兩副,以上四位每人另有十二匹料子。眾皇子福晉們,每人各有一副頭麵,八匹料子。公主們亦同此例。”
福壽不急不緩地,娓娓道來,“老祖宗還說了,這些皇子福晉們,都是在她榻前侍奉過湯藥的,才有此物贈與。其餘幾位尚未成親的皇子未來的福晉,每人有一對手鐲,先交由阿哥們保管,日後贈與妻子便是。”
“現銀二阿哥、純親王各得五千兩,嘉煦公主得五千兩,其餘皇子公主,每人三千兩。餘下之物,有兩箱與萬歲爺做念想,一箱與蘇麻姑姑養老傍身,有與我們這些奴才做嫁妝、養老之物的,再有的,便請太後娘娘與皇貴妃娘娘對半劈分。”
福壽說著,轉身向太後與娜仁行了一禮,道:“分與蘇麻姑姑與奴才們的,現已列出單子,便呈與兩位娘娘。”
“老祖宗……”娜仁哪有心情去看那勞什子的單子,握住太皇太後的手,低聲哭泣。
太皇太後安撫般地拍了拍她和太後的手,又吩咐,“現又有一份花銷……取一萬兩銀,與保成媳婦收著。……權做未來,安家之用。”
二阿哥忙道:“老祖宗,用不得您的銀子……”
“老祖宗給的,你收著吧。”康熙忽地開口,沉聲道。
二阿哥一時僵住,不知如何。
太皇太後又看向康熙,笑了,虛弱地緩緩道:“不要怪老祖宗……偏心啊……”
康熙忍不住笑,又板住臉,道:“老祖宗從來偏心,打小就偏心阿姐。老祖宗您若是怕孫兒傷心不平,您就多陪孫兒兩年吧。”
“孝陵外頭,我守著你汗阿瑪,也看著你。”太皇太後長長地吐了口氣,她實在是太虛弱了,方才的一番安排,已經耗光了她的氣力。
康熙聽她此語,隻覺戳心,上前兩步蹲下身,緊緊握住老祖母的手,哭道:“老祖宗,孫兒舍不得您啊!”
“好了……”太皇太後抬起手,想要拍拍他的肩,又因為無力而在半空中落下。
娜仁彆開臉不願太皇太後見她哭泣,康熙心中酸澀難忍,拉起太皇太後的手,放在自己頭上,一如幼時一般。
殿內氣氛一時僵住了,除了泣聲其餘聲響絲毫不聞,仿佛過去了許久,其實也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不到罷了。
太皇太後低聲嘟囔道:“這個蘇茉兒……怎得還不回來……不想見我最後一麵了不成?”
蘇茉兒係蘇麻喇原名。
康熙心中一酸,忙命人去催促,卻見下一刻蘇麻喇已捧著茶碗出現在寢間中,她微微氣喘,可見是匆匆而來。
太皇太後一見她,就笑了,又撇撇嘴,“怎麼才來啊……”
她此時氣息已十分微弱,聲音低微得落地罩外的人痘聽不清楚,蘇麻喇卻瞬間淚如雨下,顧不得小心翼翼捧來的那碗蜜水,忙到太皇太後近前,緊緊握住她的手,“老祖宗,我來了,我來了。”
“你……要好好的。”太皇太後用儘全身的力氣捏了捏她的手,又看了一眼身邊的娜仁,斷斷續續地說:“彆哭……彆掉、金豆子了……”這便是她所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了。
“老祖宗——”娜仁哭聲淒慘,如杜鵑啼血,回蕩在慈寧宮的上空,久久未散。
“老祖宗!”康熙雙膝跪地,將頭貼在太皇太後的炕上,太後更是哀痛不能自已,小輩們齊齊跪地,喚了一聲:“老祖宗!”然後紛紛落淚,眼淚撲簌簌如滾珠落雨,皎皎與二阿哥尤甚。
最為平靜的竟是蘇麻喇,她落了兩滴淚,但強撐著沒有失態,張羅著為太皇太後換了衣裳,最後一次梳了發式,戴上那塵封幾年的沉重璀璨的鳳冠,最後一次,握住太皇太後的手,將她的手交疊在了一起。
娜仁氣血不支,又哭得狠了,險些暈厥,卻推開上前攙扶的康熙、皎皎、留恒、瓊枝等人,執著地跪在地上,給太皇太後磕了三了個頭,最後起身時,終於支撐不住,渾身發軟,閉眼倒下。
好在康熙就在身邊,也默默地與她一同行禮,此時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在娜仁身後行禮的皎皎留恒也忙擁了上來,一群人著急忙慌的,還是將駐守慈寧宮的唐彆卿召來,看過說氣血翻湧要及時用藥,忙傳轎輦,送娜仁回永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