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登上樓梯,二人就見一個穿著翠綠衫子的少女笑盈盈站在城樓上,發間點綴的兩顆珍珠光澤瑩潤,正襯她溫柔的笑意與清亮的眼眸。
正是佛拉娜。
“可算是來了。”她興高采烈地招手,提起架在爐子上的水壺倒了兩杯茶,“從太後娘娘那討來的茶磚,快來嘗嘗。”
康熙見她穿著上下兩截的衣裳,外頭罩著的翠綠衫子長度及膝,露出一節及地的柳黃百褶裙,衫子裡又搭著一件立領柳黃襖兒,胸前繡一枝折枝杏花,打扮得很是嬌嫩清麗,令人眼前一亮。
他道:“這身衣裳從前怎麼沒見你穿過?”
“上月回家,我額娘命人給我做的,如今京裡正流行這樣的樣式。”佛拉娜轉了一圈兒,“好看吧?”
康熙點點頭:“漢人衣裳樣式比旗裝更襯你,你穿著好看。”
娜仁在旁邊默默端起奶茶啜了兩口,味道意外的熟悉,全然是今生小時候家裡常備的。
倆人可能是總算想起旁邊還有個今日過生辰的正主,佛拉娜笑容略帶羞赧地回身看她,道:“我也沒什麼好送的,給你縫了一個荷包,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烏雲嬤嬤一大早給我,豆青色繡八寶聯春那個,我很喜歡。”娜仁笑嗬嗬道:“有心了。”
康熙嘟囔道:“有那個時間也不給朕縫一個。”
然後拉起靠著城牆喝奶茶的娜仁,指著西北方道:“看。”
“我看什麼呀?”娜仁拿著望遠鏡一頭霧水的,依言看過去,便見絢爛的煙火在眼前炸開,如星星點點落到地上,如花般鮮豔。
佛拉娜握住她的手,說話的語調柔柔的:“是家呀。”
康熙在旁邊一手握拳掩唇輕咳一聲,道:“朕命皇莊上點的煙花。阿姐,總有一日,朕會帶著你,北巡去蒙古。”
娜仁本來好好地看著煙花,被他這一說,卻覺得眼眶發酸,心裡又莫名有種吾家有子初長成,又或是小崽崽長大了往窩裡叼獵物的成就感,半晌沒說出話來,隻不斷地點著頭。
梁九功、瓊枝他們在後頭急得跳腳,眼看仨人靠在城樓上說了許久的話,也看好了煙花,終於忍不住上前道:“皇上,兩位格格,這天兒晚了,夜風涼,城樓上吹得慌,咱們快回去吧。”
“是有些冷了。”佛拉娜忽然從一旁的小箱子裡翻出一件蒼青色的鬥篷來,紅著臉遞給康熙。
康熙一揚眉接過了,輕撫著上頭繡著的一雙仙鶴,笑問:“新做的?繡紋不錯。”
佛拉娜臉都紅透了,伸手就要奪回來:“不喜歡就還我!”
“喜歡。”康熙攥緊了衣裳,笑嗬嗬往身上一披,娜仁在旁幽幽地發出了單身狗的感慨:“瓊枝,疼疼我吧。”
瓊枝把搭在手臂上的鬥篷甩開,笑嗬嗬過來替娜仁披上,低聲道:“起風了主子,回吧。”
佛拉娜紅著臉回身不看她。
康熙身上那件鬥篷選用水波紋蘇緞裁製,仙鶴比翼展翅,栩栩如生,繡工精妙。
娜仁感慨:“再給我幾十年,我也練不出你這樣的繡工了,可見我還是不要為難自己的手了。”
佛拉娜忙道:“可彆這樣誇我了。”
康熙卻朗聲笑道:“阿姐莫要氣餒啊!蒼天不負有心人。”
娜仁強忍著沒賞一崽子一個大白眼。
回了慈寧宮時天已經很晚了,福寬提著一盞燈候在宮門口,瞧見娜仁與瓊枝主仆幾人的身影便笑了:“格格可回來了,快進去吧,老祖宗還等著您呢。”
娜仁聽了忙加快腳步,入了正殿就見太皇太後與蘇麻喇湊在一處針線,她忙道:“讓老祖宗您等了,實在是娜仁不該。”
“有什麼的,我也是一時睡不著,這天兒也沒見短,睡一夜不濃,不如給未來的孫兒攢幾件衣裳。”太皇太後將手上縫了一半的小衣提起來細看,歎了口氣,感慨道:“到底人老了,眼睛也頂不上了,這針腳亂得很,和年輕時候比不了了。”
娜仁笑道:“上回皇上不是讓人將新得的西洋眼鏡送來了嗎?您怎麼沒戴上?”又道:“晚上針線實在傷眼,不如放下咱們說說話。”
“那眼鏡架得鼻子疼,老了就是老了,服輸,不受那份罪。”太皇太後擺擺手,將針線放下,握住娜仁的手,皺眉道:“手尖好涼,是不是衣裳薄了?”
瓊枝忙道:“今兒已加了鬥篷了,許是方才在城樓上吹了風的緣故。”
“快斟熱茶來!”蘇麻喇忙命小宮女,娜仁卻拿起太皇太後的針線細看,誇道:“可看不出來您說的針腳亂,多精細啊。”
太皇太後聽她這樣說,眼角眉梢滿是笑意,“喜歡呀?等以後咱們娜仁有了小阿哥,這就是那孩子的……”
“老祖宗!”娜仁倚著她嗔道。
“好,好。不打趣你了。”太皇太後一下下輕撫著娜仁的頭發,為她扶正了步搖,又低聲道:“滿蒙聯姻本是舊俗,日後你早早有子,也好安蒙古四十九部的心。”
“隻怕安的不是心,是助長了野心。”娜仁抬起頭直視著太皇太後,眼中神情複雜,“老祖宗,舊年之事,您還沒看明白嗎?愛新覺羅氏臥榻之側,從此不容博爾濟吉特氏沾染。即使如今皇上與蒙古的親近,以他的韜晦,也絕不會容下任帝王再出自蒙古嬪妃之腹!否則,一日皇權勢弱,這天下究竟是哪家?”
“胡言!”太皇太後麵上顯出怒意來,一掌拍在炕桌上,斥道。
見太皇太後動怒,瓊枝等人連忙跪下,蘇麻喇也徐徐跪在炕前,滿臉寫著震驚,看向娜仁的眼中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娜仁沉默地起身跪到地上,納頭就拜:“滿蒙聯姻本是舊俗,然而如今赫舍裡氏女高居後位,又該何解?”
太皇太後到底不忍對她疾聲厲色,此時和緩了一句,低聲道:“娜仁,你若是對此不滿,我可以保證,雖然赫舍裡氏女居後位,可後宮之中,除她之外絕對無人可以居於你頭上啊娜仁……”
“老祖宗!”娜仁又是一拜:“昔年先帝宮中蒙古嬪妃眾多,為何隻有滿妃接連產子而蒙古嬪妃無所出?為何先帝廢元後後對當今太後恩寵稀薄?為何最後接入宮中待年的奴才阿布隻是三等台吉?老祖宗,如今滿蒙聯姻是舊俗,可也隻是舊俗了。”
“荒唐!誰說給你這些胡言亂語的?”太皇太後似是怒極了的樣子,脖頸上的青筋凸起,一掌狠狠拍在手邊的梅花幾上,見娜仁低眉順眼地跪在地上,最後隻是將手邊的茶碗摔了出去,“你自己回去反省吧。”
娜仁沉默地應著,躬身退下。
蘇麻喇見她如此,看看她又看看太皇太後,最後還是在太皇太後的默許下起身去追娜仁。
“格格,您今日這樣說……”這位隨著太皇太後曆經四朝五帝的老婦人看著娜仁,神情複雜。
娜仁平複著狂跳的心臟,認真地對蘇麻喇道:“嬤嬤,不破不立。這件事就該一開始說明白,不然日後……”
她抿抿唇,沉默一會兒,忽然低聲道:“我真的好怕,與其一開始懷揣著希望地去踏入那個風雲場,不如一開始就脫身出來。博爾濟吉特氏富貴已極,日後無論哪代帝王都不會薄待科爾沁,我隻需要長長久久地活在後宮裡,就是滿蒙聯姻的代表,不是嗎?”
蘇麻喇被她說得心裡一澀,眼眶發酸,強忍淚意握了握她的手:“好格格,早點回去歇著吧,讓瓊枝斟碗熱茶喝,手這樣涼,怎麼大晚上的還跑到城樓去了。”又低聲道:“屋裡有一口箱子,是蒙古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