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片死寂, 原本低聲啜泣的嬪妃也在感受到不同往常的氣氛後默默吞下了哭聲。
娜仁坐在炕邊,緊緊握住康熙的一手, 一如當年握住太皇太後的手一般用力。
康熙笑著,為她拭去眼淚,然後向梁九功招了招手,命道:“宣詔。”
幾位皇子心登時提了起來,顧不得場合規矩,齊齊抬頭看向康熙。
然後卻見梁九功彎腰,對康熙道了聲:“奴才冒犯了。”然後從康熙腳底上了炕, 自康熙臥榻之內上鎖的炕櫃中捧出一隻錦盒。
眾人的心都提了起來,幾位年長有子的嬪妃更是,小心翼翼地,殿內連一聲粗重的呼吸聲都不聞。
然而梁九功展開錦盒內那一軸明黃的聖旨後,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之後, 念誦的內容卻不是眾人所暗暗期待的“谘爾皇x子”, 而是“谘而慧皇貴妃博爾濟吉特氏”。
眾人又是一驚, 娜仁猛地抬頭看向康熙,卻見他衝著自己溫和地輕笑。
梁九功應也是有些著急,吐字清晰卻不失速度,很快便念誦到“宜立為皇後”。
再到之後讚頌之言, 娜仁竟已聽不太清了。
她隻是用力地睜著眼,緊緊地盯著康熙,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也不舍得眨一下。
康熙緩緩笑了,握著她的手, 低聲道:“阿姐一生, 富貴也好尊榮也罷, 自有朕為你送來,那勞什子的命,無甚可信的。”
娜仁年少時,曾有高僧斷言她命短福薄,怕擔不住富貴、得不了長壽。
康熙這話,倒是頗有些少年意氣的意思在裡頭。
娜仁眼睛酸澀得緊,她緊緊咬住下唇,沒發出一絲哭聲來。
康熙笑著安撫她,又招手,喚四阿哥上前。
四阿哥心都跳到嗓子眼了,麵色倒是平靜,眼眶濕潤膝行至炕前,低低喚:“汗阿瑪。”
“你登基之後,兩宮太後,當以母後皇太後位尊。”康熙閉眼緩了緩神,睜開第一句便是此言,然後微頓半晌,不顧這句話在殿內炸起多少水花,繼續叮囑許多。
那些國務朝政之事,娜仁聽不進去,她就怔怔地坐在那裡,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德妃牙齒緊緊咬著唇,不敢置信地瞪著眼睛,緊緊盯著康熙,也顧不得什麼規矩、尊卑,她的侍女連拉了她的衣袖幾次,也未曾將她喚回神。
“皎皎啊——”康熙總算叮囑完了四阿哥,又喚了皎皎近前,喃喃道:“你家小丫頭,是真不叫人省心啊。”
四阿哥目光微動,皎皎伏在炕邊,哽咽著道:“女兒不孝,女兒不孝,在外浪蕩多年,於您晚年,陪伴之日甚是不足……”
聽她此言,康熙瞥了她一眼,似是輕嗤著笑了一聲。
皎皎緊緊抿著唇,康熙又無奈地輕歎,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頭,“你啊,朕一向拿你沒辦法。往後和安雋雲好好的,要記得時常入宮,好陪伴你額娘。南苑行宮……或者你那書院都好,你額娘若是在宮裡住膩了,要記得帶她出去散散心。”
說著,康熙又看向四阿哥,叮囑:“朕去後,宮中凡有子開府嬪妃皆可出宮由子嗣奉養,也不要拘束了你慧娘娘。”
四阿哥聞言,心中了然。
自他知事以來,慧娘娘便時常到南苑去小住,這幾年大姐姐的書院建成,慧娘娘也輕裝簡行帶人去小住過。
汗阿瑪這般叮囑,無非是告訴自己,即便他駕崩之後,也不要把慧娘娘困在宮中。
四阿哥答應得乾脆,康熙便又笑了。
他今日精神極好,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又盯著窗外發了半日的呆。
皎皎遲疑一下,還是道:“從那邊快馬過來,約莫一二個時辰便能到了。”
這話說得沒前沒後的,康熙卻聽懂,搖頭輕笑,“罷了,見與不見,也沒有什麼的。”
他手在半空中虛虛一抓,沒等收回手,便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後,他的麵色便迅速灰敗下來。
娜仁心一驚,忙喊:“太醫!”
“阿姐……”康熙握住她的手,倚著暗囊順了半晌的氣,有氣無力地道:“任是大羅神仙來了,也無力回天……便莫要為難他們了。”
然後他用儘全身的力氣,湊近娜仁,附在她耳邊,用力道:“阿姐往後,定要、事事遂意……平安終老啊!”
然後最後衝她一笑,便閉上眼,出了一半的氣就這樣被咽下了。
“玄燁!”娜仁眼疾手快地擁住他,壓抑著的悲傷情緒再也按不住,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哭喊宣泄而出。
梁九功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哭道:“萬歲爺……駕崩了——”
殿內登時爆發出陣陣的哭聲,皎皎牙齒緊緊咬著唇,沒發出一絲哭聲,兩行清淚順著臉頰蜿蜒而下,她深深叩首,心中酸澀難忍、百感交加。
汗阿瑪,女兒不孝。
但這一回,女兒無論如何都不能順您的意。
您要用血緣與孝道將柔維與大清套牢,一步步將煦國侵吞為大清附屬,女兒卻不能讓您如意。
一國君主,何等榮耀尊位。身為國主的父母,本應引以為傲,又怎會成為不孝的錯誤汙點。
她磕了一個又一個頭,直到最後,四阿哥,或者說是已經應被稱為新帝的胤禛與留恒一起,走到她身邊。
“姐姐,皇伯父不會怪你的。”留恒低聲勸道。
新帝亦道:“大姐,你這樣汗阿瑪在天之靈,見到隻會愈難安息。”
皎皎抬起頭,麵上是已乾涸的淚痕。
她目光直直地盯著寢間內的炕床,宮人已經以最快的速度為康熙裝裹完畢。一朝帝王、海內至尊,一口氣咽下,生機無存,也隻能躺在那裡,由人擺弄。
皎皎抹了把又有些濕潤的眼睛,起身莊重地再度行了大禮,強忍泣音:“女兒,恭送阿瑪。”
然後的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龍馭賓天後的準備內務府和禮部早就暗暗預備下了,畢竟一朝帝王,死後的操辦不能倉促。
聖駕還是要移回紫禁城停靈,眾宗親大臣、內外命婦哭靈也依照慣例進行。
有康熙遺旨在,娜仁這個皇後位子連一天都沒坐穩,便迅速升職的皇太後理所當然是帶領內外命婦哭靈第一人。
曾經的太後,如今的太皇太後隻來到康熙靈前致哀一次,還是被宮人攙扶著來的,勉強堅持看了一眼,回去之後便又一病不起。
這些年,她送走了太皇太後,如今又送走了康熙,對她而言打擊甚重,纏綿病榻至今已一月餘。
新帝尚未登基,他王府妻妾們如今隻在阿哥所從前院落中辟了屋室來居住,但先帝的嬪妃們也要做好遷居寧壽宮的準備。
娜仁如今還住在永壽宮裡,對於日後的居所定在何處,她還是猶豫不決。
既想要到寧壽宮去,能與如今的太皇太後做個伴,太皇太後身子不好,她也可以就近照料。
又想要住回到慈寧宮去,那裡是她長大的地方,老祖宗不在了,她能夠守在那裡,便仿佛也守住了那十來年的少年時光。
最終還是如今的太皇太後拍板敲定,叫她到慈寧宮去住。
彼時太皇太後正倚在床頭喝藥,聽了娜仁的猶豫,輕笑一聲,“你幾時做事這樣磨磨唧唧猶豫不決了?便去慈寧宮吧,同在紫禁城中,能有多遠呢?你想我了隨時來瞧我便是了。和我做什麼伴?先帝嬪妃本來就多,寧壽宮能把她們擠下就不錯了,你便不要來摻和一腳了。”
此言不虛。
就康熙後宮那些妃子,想要在寧壽宮住下,隻有嬪妃以上,才能撈到獨立一殿居住,餘者低位嬪妃,怕是隻能二人居一殿,擠一擠了。
何況……
太皇太後呷了口參蜜茶,又道:“何況不是還有皇帝的生母,烏雅氏這個聖母皇太後呢嗎?她住到寧壽宮來也好,有我轄製著她,不怕她鬨什麼幺蛾子。我這邊後殿還空著,也算配得上聖母皇太後尊貴的身份。”
烏雅氏……娜仁眸光微暗,一時沒有言語,隻微微點了點頭。
近日先帝靈前舉哀,她倒是不甘心屈於娜仁之下,幾次三番想要擠在娜仁前頭,不過娜仁也不是吃素的,烏雅氏還沒在她手頭討到好處。
這邊搓敗,那邊她也沒給新帝好臉色。
因康熙駕崩,從前的十四阿哥也被召回京中,端看如今,新帝隻怕是不準備重用這個兄弟。
烏雅氏對此自然不滿,和新帝鬨也鬨過,可惜新帝不吃她這一套,如今母子兩個還卡在那裡,沒有人準備退一步給對方遞個台階。
因此,前朝後宮人心浮動議論紛紛,與新帝不和的一黨打算以此來大做說法,一直以來與烏雅氏不和的宜太妃搞事之心也蠢蠢欲動。
冬月裡,深冬雪寒,眾人又聚在康熙靈前舉哀哭靈,宜妃乘四人抬軟轎姍姍來遲,娜仁隻淡淡瞥了她一眼,尚未言語。
新帝福晉也未曾給到身後眼神,隻跟隨在娜仁身邊,舉止端莊,行為恭順。
然見宜妃滿麵倨傲之色,娜仁便知道,今日隻怕是要有一番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