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陳院判完全不知道皇上心間的波瀾起伏。肅然著一張臉,又換了一個把脈姿勢,此時耳聰目明地像個年輕小夥子,他終於察覺了那微弱起伏卻不甚明顯的好兆頭——
滑脈。
拚儘全力、再三確認之後,院判一時間忘記了往日南巡太醫的“傷心事”,喜氣洋洋地大聲道:“皇上大喜,娘娘大喜!”
不等主子問詢,陳院判一股腦地將脈象說了出來:“……約有一個半月了。胃口大也不打緊,有老臣看著,控製一些便罷,小阿哥小格格這是心疼娘娘呢,寧肯不叫娘娘害喜。”
聽言,康熙愣了,雲琇也愣了。
翊坤宮的宮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口中不住地道著恭賀之言,梁九功暗自哎喲一聲,眼底漫上止不住的喜意,與董嬤嬤、瑞珠她們對視一眼,幾乎笑成了一朵花兒。
萬歲爺早先懶得翻牌,去彆處宮殿留宿不過走個過場,彆人不知,他還不知道麼。宜主子有了十一阿哥之後多年未懷,宮裡頭同樣未有皇子公主誕生,隻不過宜主子已有三位阿哥,懷不懷無有大礙;萬歲爺比之先帝,子嗣運道堪稱昌隆,故而察覺的人,最多隻心裡嘀咕嘀咕,還真不敢說什麼閒話。
萬歲爺也曾召來太醫旁敲側擊,太醫答,萬事講求一個緣分,貴妃娘娘身體康健,皇上且放寬心。萬歲爺一想也是,這麼多年了,怕是不再執著。
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問過幾句,都被萬歲爺拐著彎地糊弄過去了,而後抱了十一阿哥來。十一阿哥是萬歲的幼子,太皇太後把他當做心肝寶貝肉一樣疼,於是話題就這麼被岔了過去,甚至不願意有新的小阿哥搶‘風頭’……
梁九功曾經大逆不道地偷偷想過,萬歲爺恐怕也提著心啊。萬一又是九阿哥那般的混世魔王,宮裡頭還不得翻了天?
話說回來,宜主子時隔多年有了孕信,不論是不是混世魔王,皇上高興還來不及!
還真被大總管料中了。猛然間天降喜訊,康熙慢慢回過神來,接連說了三聲好,不過這回矜持許多,好歹沒有一骨碌坐到地磚上。
當年,雲琇懷著小十一,康熙召來隨駕太醫盤問了半日,繁忙之餘抽出空閒,將有關醫書都翻了一遍。對飲食忌口了解多了,皇帝自認為學有所成,如今又有了用武之地,當即回想了一番,迫不及待地道:“朕依稀記得,有了孕信,當忌寒涼辛辣……葷食用得太多,可有影響?糕點可要掐得少些?”
他說得頭頭是道,且是一副探討姿態,陳院判聞言目瞪口呆。
沒問“離朕半日,貴妃脈象可有異常”,院判大人已是極為滿足,很快恢複了正常神態,秉著職業精神,恭恭敬敬地同康熙你問我答,偶爾不著痕跡地吹捧一下,譬如皇上英明,皇上學識廣博,皇上愛重娘娘,翻來覆去不重樣的。
終於不再愣神的雲琇:“……”
聽著聽著笑了起來,隨後半垂下桃花眼,掩住眼底複雜,輕柔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生了小十一之後,她以為不會再有,哪知忽然間降下意料之外的驚喜。原先想著,隻要三個孩子都好好的,越過胤禌早夭那個坎兒,最後太子登位,便能彌補夢中遺憾;為此細心籌劃,儘管皇上表現出了真心喜歡,她卻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不能否認,她還是怕的。她清醒得很,怕現今的風光無限如同一場鏡花水月,泡沫一戳就碎了,終於等到了太子娶親的好時機,便急著拉下索額圖,解決佟家二房,叫他們再難翻身。
佟國維上輩子是八阿哥的擁躉,隆科多從始至終站在四阿哥的身後,哪怕失了聖心,焉不知他們能否乘風而起,叫皇上對太子生疑!
除此之外,借大福晉難產之事敲打幾句,消了大阿哥的奪嫡之意,就算明珠惠嬪再過不甘,也無濟於事了。
事實上,謀劃這些,還是有大風險的。
若皇上的信任不再,寵愛不再,緊接著對她生了懷疑,不難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她不能不急。因著入秋之後,皇上便要禦駕親征,留太子監國,那是父子兩人生隙的起點。
佟國綱被索額圖設計身死,佟國維大悲,恰逢皇上水土不服患了瘧疾,又有致仕的明珠推波助瀾,使得索額圖生了反心。待皇上龍體漸愈,太子得了索額圖的叮囑,滿麵欣悅,快馬加鞭地前去請安,與三阿哥胤祉的悲色格格不入,從而得了毫不留情的斥責…
時間不等人,她不能不急。
……
現如今,肚子裡邊孕育的孩子告訴她,不必執著於多年前的那場夢魘了。
這是全新的生命。
她試圖扭轉乾坤,殊不知乾坤早已扭轉。命運早就發生了變動,不必執著於過去,預示之夢乃上天饋贈,又何嘗不是困住了她!
耳邊傳來陳院判喋喋不休的聲音,穿插著康熙的回應,如同二重奏似的。雲琇恍然回神,微微閉眼,頗為好笑地想,她急什麼呢?
一切都可以慢慢來。她可以不信皇上,為何不信黑芝麻餡的胤礽,不信重來一回的小九和小十?
她勸胤禟放下前世,自己倒陷進去了。
雲琇漸漸紅了眼眶,笑容愈發柔和,心道,這孩子,比大阿哥家的二格格還要小呢。
神色一頓,她暗瞪了康熙一眼。
她夢見過他老態龍鐘的模樣,想來便是滿肚子氣,眼尾的紅暈愈發濃重,可皇帝不知道啊。
陳院判還在一旁喋喋不休,從喜悅中抽身的康熙終於冷靜了一絲,咳了一咳,滿麵春風地往雲琇那兒一瞄。
心間存著說不儘的甜言蜜語,他正準備一股腦地說給貴妃娘娘聽。
瞥見雲琇紅紅的眼眶,瞧著竟是在生氣,康熙頓時一驚,趕忙打斷了陳院判的話,轉而握住貴妃的手,柔聲安撫了幾句,一時間又憂心忡忡了起來。
轉而壓低嗓音,沉聲問院判:“喜極而泣還是鬱結於心,你可瞧出了什麼?朕近來沒有做對不住她的事。”
陳院判:“……”
他左右為難,每一道皺紋都訴說著養家的不易與滄桑,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就聽宜貴妃哼了一聲,甩開皇上的手,斥道:“為老不休。”
六月飛雪!晴天霹靂!
皇帝來不及展開的笑容呱唧一下,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