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欣很忙。
她可是一下班趕慢趕要去食堂吃晚飯,生怕排練來不及,聽見大喇叭喊都覺得是在耽誤自己的時間,噠噠噠往外跑。
虞萬支隻看到她甩著高馬尾跑過來,想著今天怎麼不是麻花辮,說:“你吃飯了嗎?”
聞欣焦急地看手表說:“還沒呢。”
隻看她的樣子,就知道今天一定很忙,虞萬支不由得有些失落道:“晚上有活?”
聞欣搖頭又點頭說:“有個健美操比賽,晚上要排練。”
各廠都挺愛搞這些活動的,畢竟工會是壓在所有人身上一座山,尤其本地國營廠私營廠各占一半,很愛在小事上彆苗頭。
虞萬支了然道:“那你快去吧。”
聞欣抬腳要走,仿佛有哪裡不對,停下來說:“你就跟我說這個啊?”
虞萬支摸摸鼻子說:“剛好有空,就過來一趟。”
講得跟順便似的,誰聽著能高興,聞欣扁扁嘴說:“那我進去了。”
走出兩步,虞萬支叫住她說:“要不買個餅吃?”
一整排的小攤小販,就等著工人們下班,付錢就能拿,肯定比再去食堂排隊強。
聞欣片刻之間就計算出時間的區彆來,點頭說:“行。”
脖子伸長往外看,連廠門口的方寸之地對她來說都很新鮮。
虞萬支心算著她估計有一個月沒出過門,肯定是憋壞了。
他道:“什麼時候比賽?”
聞欣給自己點個肉餅說:“六月二十號。”
又興致勃勃道:“要去工人體育館,在市裡呢。”
虞萬支也不大清楚體育館在哪,說:“你初五有吃粽子嗎?”
來東浦的第一個端午,可惜兩個人各忙各的。
聞欣點點頭說:“廠裡發的肉粽。”
老家吃甜粽,她總感覺肉雖然好,但差點意思。
虞萬支道:“龍春人吃肉粽。”
基本都是按老板的籍貫來,誰讓人家老鄉最多。
聞欣想想也是,舔嘴唇說:“想吃豆沙。”
最好是紅豆沙,甜滋滋的。
虞萬支記在心裡,說:“今年是閏五月。”
大家都把農曆的日子數得格外清楚,新曆不去看壓根不知道。
聞欣咬著肉餅說:“好像是。”
又看一眼時間道:“我真的要進去了。”
她匆匆揮兩下手,很快連影子都看不到。
那句“初五去吃粽子”沒能說出口,虞萬支撓著後腦勺尋思今天廠裡大停工,不如去找人坐坐。
他在本地七八年,朋友還是有幾個,不忙的時候也會買鹵味喝點酒。
這個錢他還是舍得掏的,拐個彎進巷子。
陳通山正在聽收音機,看他過來說:“喲,今天這麼有空。”
他開著家二手電器買賣的小店,撐開桌子朝隔壁喊道:“三哥,來一箱啤酒!”
虞萬支給他一腳說:“一人一瓶差不多了。”
喝個意思就行,真是錢多燒的。
陳通山嘿嘿樂說:“哥們剛弄了一筆。”
做小生意就是自負盈虧,啥時候能掙到錢都說不準。
虞萬支道:“你還是攢著娶媳婦吧。”
陳通山擺擺手說:“跟我媽一個調調。”
又道:“現在小姑娘眼界都高得很,哪看得上我。”
虞萬支知道他就是玩心重定不下來,坐下來說:“今天不忙?”
陳通山這兒旱澇不保收,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天有空,說:“最近都沒啥事。”
又道:“你不來我也是快發黴。”
虞萬支把帶來的菜攤開,兩個人就這麼邊吃邊話說。
陳通山打聽道:“你這都結婚的人了,難得有空不找對象去?”
虞萬支一瞬間有些尷尬,說:“她在忙。”
陳通山嘖嘖兩聲說:“沒想到你也是這種重色輕友的人。”
這是拿他當備選。
虞萬支熱絡賄賂道:“吃菜,吃菜。”
陳通山翻個白眼說:“這是我地盤。”
又道:“萬花確實活多,可錢也多。”
虞萬支隨口道:“不是乾活,是有個什麼健美操比賽。”
他哪有閒工夫看電視,平常又不上街的人,廠裡都是男工,完全不知道最近在流行什麼,健美操這幾個字對他來說一點概念都沒有。
陳通山卻是大驚失色道:“就那種不穿褲子的?”
誰不穿褲子,虞萬支瞪大眼說:“啥玩意?”
陳通山撅著屁股在地上翻,翻出本雜誌來說:“就這樣。”
虞萬支接過來看說:“嚇我一跳,這不是穿著嗎?”
陳通山振振有詞道:“跟沒穿有什麼區彆?”
就那薄薄的三角形布料,簡直是有傷風化。
虞萬支一時語塞,都能想象聞欣穿上它的時候會有多少男人的目光流連於她身上。
他多少有些煩躁道:“我不知道。”
陳通山支招說:“你跟嫂子說,可千萬不能去。”
這也太不合適,都是結婚的人了。
虞萬支嘴唇動動說:“隨她吧。”
他能察覺得出來,這兩回見麵聞欣對他都不是很熱情,十有**心裡還在生氣,這要好端端再去乾涉她的生活,說不準又鬨脾氣。
反正他是招架不住,隻能當不知道。
陳通山卻是道:“咱們都是男人,男人看什麼你知道的?”
虞萬支當然知道,但還是說:“她高興就行。”
他現在是絕不會主動去招惹。
陳通山也就不再說些離間人家夫妻的話,心裡卻想以後自己有媳婦可不能這麼由著來。
虞萬支心裡其實是記掛著這件事,第二天破天荒把電視頻道調過來。
興達也是在廠食堂擺著一台電視,男工們準點看新聞然後揮斥方遒。
《健美5分鐘》就在新聞之後播出,那是當場讓一群人嗷嗷叫。
有人道:“這跟沒穿有啥兩樣。”
有人說:“我去,看看那腿,露屁股了。”
就這反應,跟虞萬支想象的差不離。
他知道當天隻要觀眾裡有男的,那目光就能一直盯著聞欣的每一寸,甚至還可能有更惡心的事。
穿衣打扮沒錯,但有些臭蟲就是會粘上來,虞萬支猶豫再三,隔天還是趕在晚飯前去找人。
聞欣剛衝出車間就聽見大喇叭響,往食堂的腿隻能朝廠門口走,嘴上嘟嘟囔囔的。
虞萬支老遠就看見她擰著眉,有話也隻能往喉嚨裡憋。
他道:“給你帶了炒飯。”
又說:“你這個褲子?”
聞欣拆著筷子抬腿說:“健美褲,到時候我們就穿這個上台。”
最近廠裡不分老少都天天穿著,可以說是新潮流。
虞萬支看這件褲子長度到膝蓋上麵,說:“我以為是穿那種。”
都沒找到個合適的詞用說明。
聞欣了然道:“你說馬老師那種?”
得虧虞萬支昨天還看過一集節目,不然現在都不知道馬老師是誰,他點點頭。
聞欣搖搖頭說:“大家也不好意思穿。”
就是她自己,恐怕也會立刻退出比賽。
虞萬支想想也是,捧著鋁飯盒催促道:“快點吃吧。”
聞欣隻吃個半飽就說:“不能再吃,再吃等下跳得肚子疼。”
又看時間說:“走啦走啦。”
虞萬支隻看她活潑開朗,心想這活還挺累人,上躥下跳居然不給吃飽飯,那怎麼能行。
他道:“你練完吃什麼?”
聞欣回頭說:“餅乾。”
擺擺手很快不見人。
虞萬支把剩下的飯扒拉乾淨,想想去糕點鋪。
這地方是他小時候最多的渴望,可惜家裡窮連門都沒敢跨進去,現在兜裡買得起又舍不得。
他看著價格說:“怎麼感覺沒以前貴。”
改革開放那年每斤桃酥一塊,現在是一塊三,可這十來年堪稱是日新月異,很多東西的物價不可同日而語。
售貨員聽見道:“那來兩斤唄?”
虞萬支點點頭,付完錢又去買奶粉。
他們這代人補身體的也就這兩樣,誰小時候能吃上現在都能長到一米七幾的個頭。
不過他雖然沒怎麼吃上,身高也算是個異類。
據說老虞家祖上是從西北搬過來的,一個個都人高馬大,到他身上估計是隔好幾代的遺傳,那有些深邃的眼睛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小時候他瞳孔顏色就跟彆的孩子更不一樣,玩伴會叫他“白皮子”,長得不像中國人的意思。
但長大之後可能是其它五官也放大,異域感減輕很多。
虞萬支以前還挺討厭眼睛跟彆人不一樣的,甚至一度覺得這才是自己被過繼出去的原因。
人總是想從自己身上作檢討,但很大可能是他本來就沒有做錯什麼事,隻是在命運需要的時候恰好出現,說起來隻有兩個字——倒黴。
不過聞欣喜歡這種調調,相親那天他就發現,老偷偷摸摸看他的眼珠子,但給人一種含情脈脈看著的感覺,他當時還以為人家對他一見鐘情。
現在想想,真是笑不出來。
虞萬支歎口氣,也不知道是為現狀還是剛花出去的六塊六。
他提著東西又往服裝廠走,把東西放在門衛處,順便在裡麵放張紙條。
聞欣第二天看到宿舍樓下的小黑板有自己的名字,就知道要去門口拿,她本來還以為是家裡寄來的,扯開口袋一看已經心裡有數。
就是手伸進去半天,才找到張小紙片。
【練完吃,吃完再買。】
字寫得還不錯,聞欣想起那名義上的公公去世前是教師,把這能稱之為信的紙收起來去看都有什麼。
她看著都覺得不便宜,也沒辜負好意,當晚排練後就是喝牛奶吃桃酥。
舍友戴亞男詫異道:“你還買牛奶了?”
大家出來打工不就是一分錢掰成兩瓣花,現在一斤奶粉都要四塊錢,夠舍得的啊。
聞欣笑笑說:“我愛人買的。”
戴亞男了然道:“還是要結婚才有人疼啊。”
語氣多少帶點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