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孝文帝以雷厲風行之勢,飛快把漢臣們一個個家族定下品階門第。
各家各族,招式頻出,奈何皇帝給的時間實在是太短,連相互聯合、弄虛作假的時間都不夠。
好在這些事情也不是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比如先前騎著駱駝星夜趕來的隴西李家,最後還是找到本家李衝,在這位漢臣之首的斡旋下,終是將李家定成了上品門第。
在限製漢臣門第的同時,孝文帝也給鮮卑氏族大開方便之門,多方安撫,希望他們改為漢姓——畢竟鮮卑氏族與漢人長相上沒有區彆,都改為漢姓,那麼幾代下來,又有誰還記得自己是什麼族呢?
在蕭君澤看來,拓拔宏禁語禁服禁言之策,還是太操之過急了。
文明在文化上對野蠻有著天然的同化力,君不見,後世金國從白山黑水裡到中原建國後,不足五十年,就已經完全漢化了,以至於在京城裡能找到兩個寫女真文的年輕人都是已經可以告慰祖宗的大喜事。
隻要在洛陽時間久一點,炎熱的中原地區就會告訴鮮卑貴族們,為什麼寬袍廣袖會受歡迎,當權貴子弟不需要奮鬥也能進入高位時,大量的空閒時間就會讓他們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怎麼折騰繁複的文化,怎麼用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來彰顯自己的不同——文化這東西,本來就是要大量的脫產者才能興盛的。
當然……
蕭君澤在知道孝文帝最近身體有恙後,也差不多可以明白為何他那麼心急,按曆史,遷都洛陽後,他四年時間南征三次,甚至死在了南征路上。
這完全就是在揮霍生命的路上豬突猛進啊。
在理解了這一點後,蕭君澤敏銳地發現,也許,自己的計劃可以稍微放快一點。
拓拔宏很明顯是誌在一統天下,想用有限的生命獲得無限的榮耀。
那麼,其中能用的辦法,就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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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你說修一條運河,連通白溝、易水、清河、漳河、黃河?”拓拔宏一時被驚住了。
“不錯,”蕭君澤微笑道,“南征糧草、大多依賴淮河之地,可這些年南北之戰,大多在淮河南北,淮北之地凋敝無比,以至於征發糧草,十分不易,需要大量從黃河以北調撥,但若是……”
“若是能將白溝、易水、清河、白溝、鴻溝連接,”拓拔宏當然看出其中潛力,“就能將河北糧草一路送到淮河之地,征發民夫也更少,若草原有變,幽州之地,也更易支援……”
蕭君澤點頭:“正是如此,我見陛下心急南下,隻是南方如今還算平穩,朝中又有漢臣與代臣爭端不斷,不如將他們注意轉移,放在此事之上,如何?”
拓拔宏凝視著這張地圖,深深吸了一口氣:“君澤,你這計劃,包藏禍心啊。”
修這條運河,極其耗費國力,如若修築,三五年時間,他都沒辦法南下了。
蕭君澤微微一笑:“仁心禍心,都在陛下一念之間,不是麼?”
“那,如此,又對君澤你有何益?”
“為了打破世家貴族的莊園經濟……”
蕭君澤說到這,頓了頓,解釋道,“經濟,便是經世濟民之物。衣食住行,皆為經濟。朝廷上下,世家門閥,膏田滿野,奴婢千群。需要時,莊園中有良田美眷、部曲千百,自給自足,不需要他人便可安穩過活,這就是莊園經濟。”
拓拔宏聽得十分認真,但也有疑惑:“這莊園世族,難道不是古之如此麼?”
“自然不是,”蕭君澤隨口給他講了周朝時的井田製,又感慨道,“至兩晉時,天下戰亂,漢人結族自保,更是讓莊園之製堅固無比。”
“那,這與治國又有何關係?”拓拔宏詢問道,“世家大族,也要交稅征丁,我朝立三長之後,更是朝廷丁賦之源,朕欲讓鮮卑世族也全數如此,為何反而要說破之?”
蕭君澤凝視著他,四目相對間,他看到皇帝眼中的凝重,緩緩道:“因為,世家大族,與王不容。”
拓拔宏忍不住撫掌讚之:“君澤啊,朕最喜歡的,便是你這敢說敢言。”
蕭君澤微微思索,還是繼續道:“陛下,臣說的與王不容,並非是晉朝王氏謝氏那般,權勢大後,操控朝廷那種與王不容。”
拓拔宏蹙眉道:“還能如何不容?”
蕭君澤緩緩道:“陛下,世族兼並土地後,會不會隱瞞土地,虛報稅賦,逃避徭役?”
拓拔宏沉默數息後,緩緩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此事,無論前朝今朝,皆難避免,隻要繳足朝廷所需,朕也不會深究。否則,必然重罰。”
蕭君澤輕聲道:“正是如此,人心險惡,當他們想逃避徭役、丁稅,又要將足夠的錢糧交出,那麼,他們會怎麼做?”
拓拔宏捏緊了書案一角,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他們會將壓榨庶民,將稅賦轉駕於普通庶民丁戶……”
“不僅如此,”蕭君澤在他耳邊低聲道,“他們的轉駕越多,便越會讓那些庶民無力供給,隻能賣地、賣身以償,如此,富者越富,田連阡陌,貧者越貧,無立錐之地……”
“最後,朝廷的錢糧無繼,大軍頹敗,”他的聲音緩緩提高,“這種改變,不會是疾風驟雨,而是像病入膏肓,一點點,將王朝血肉吸乾,最後……”
他刻意頓住,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拓拔宏卻是捏緊了桌角,手上綻出一根根青筋,閉上眼睛,用力道:“最後,便是漢末那般,天下間,群雄並起,送走前朝,爭戰過後,又是一個王朝……”
“正是如此!”蕭君澤鼓了一掌,“我稱這為土地兼並、王朝歲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