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將至,天氣轉寒。
賀歡背了一上午的乘法表,頭腦有些發脹,便拿著麵餅,走在街巷中,思考著阿蕭先前留給他的問題。
街道上的百姓們來去匆匆,他們大多在夾襖內加上厚厚的粗線毛衣,工坊中夏季時炎熱難耐的巢絲房間,如今反而成為溫暖的好地方,不少人靠在水房溫熱的牆壁邊,搓著毛線,聊著時事,熱鬨非凡。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但賀歡還是被這全民搓線的風氣驚到了。
但他也非常明白,相比精致溫暖的毛布卷,羊毛線才是襄陽城最大出貨產品,如今草原上的羊尚且不是後世那種長毛羊,大多是普通的毛長一指左右的普通羊,但這些年,襄陽城收購羊毛時,將毛絮按長短分為三品,上品的細長,中品粗長,下品細短,至於又粗又短——根本不收購。
於是,草原人們豁然發現,越是寒冷、貧瘠的地方,羊毛越是符合襄陽的要求。
為此,四年前,高車部族和懷荒鎮將聯手,越過大漠,向北征伐了北海(貝加爾湖)附近的丁零部落,搶來數萬有著細長毛發的寒羊,如今這些羊正在漠南的草原上大規模推廣配種。
想到這事,賀歡就忍不住扼腕,當時他謊報年紀,參加了那次遠征,事後,因功分到兩隻公寒羊,還找鎮中大戶賒了十隻母羊,苦心經營了兩年後,已經養到三十幾隻,眼看就能大賺一筆,結果遇到白災,鋪天蓋地的大雪中,他搭建的小小羊圈倒塌,三十多隻羊無一幸免。
那年過年,他終於吃到了羊肉,但邊吃邊哭,還不得不到那把陪了他好久小刀拿去換糧食和木炭,才熬過了那個冬天。
他因此欠了大戶的錢,不得不給對方當牧奴。
結果又遇到柔然掠劫,雖然險相環生,卻也有了馬,當上隊主,帶著兄弟們南下,結果又成為了罪犯。
眼看山窮水儘,卻在困境之中遇到了阿蕭,看起來生活似乎又好起來。
但是……
一想到先前被命運的各種毒打,賀歡心中就有些不安。
阿蕭,是那樣風光霽月的人物,他的命數坎坷,若是靠得太近,不會把他也連累了吧?
但隨即,賀歡又想起那少年在昏迷之中也能狠辣出招,脖頸似乎都隱隱作痛起來——他怎麼能小瞧阿蕭呢,那可是困境之中,依然能輕易拿捏人心的人物。
想到這,他把少年模樣晃出腦海,和沿途的小商小販們攀談著——想知道區彆,光靠眼睛不夠。
“……你眼光可真好,這可是北海寒羊的羊毛,價格貴一點合理啊!”小販唾沫橫飛,推銷著他籃子裡的羊毛線。
“北海一隻每次能產毛三到五斤,而每年能剪毛兩次,光是高車一族,就能產羊毛六十萬斤。”賀歡微微一笑,“這價格,不太合適呢。”
居然遇到行家了,小販於是忍痛道:“那,每斤可以再少一錢。”
賀歡翻看著這團毛線:“線太粗了吧,這織一件衣服怕是要多
用半斤……”
“這,線粗才暖和啊!”小販據理力爭,“咱這是純羊毛,沒有混麻,細線放到揚州之地尚可,但襄陽冬天可要冷得多啊!”
賀歡又挑選出幾個毛病,小販終於看出他沒有買的心思,便不再理會他。
賀歡又換了幾個在水房外聊天的婦人,誇獎了她們手藝麻利,然後也加入了她們的聊天之中。
從她們的口中,賀歡知道,襄陽雖然大力發展紡織業,但織羊毛布卷的大織坊並不多,總共不過十餘家,如今遍布魚梁州的,最主要還是紡粗毛線的小工坊,這些都是三五個婦人,從官府手中購買一些基礎的羊毛,梳洗後,紡成粗線,也不染色,便將這些毛線賣給江岸邊的進貨的小船商們。
“……你是不知道啊,先前,有幾家大戶使壞,囤積羊毛,把羊毛價買漲了快四成,不止如此,他們還低賣出毛線,咱們這些小戶好多虧得吃不起飯,眼看就要衣食無著了,全靠刺史,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好多羊毛,生生又把價格砸下去了!”
“不止呢,他還讓官府買我們的毛線,我們專門去買那些大戶的毛線,轉手賣給官府,還賺了一筆小錢呢!”
“是啊,那時的幾個大戶,最後都傾家蕩產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婦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目光裡都是激動。
賀歡有些驚訝,他感覺自己似乎找到襄陽和其它地方的不同了。
但,光是這點,似乎隻是皮毛,他於是又聊起了其它的問題。
這些婦人們也說不出來太多,在她看來,襄陽的生活,是她們這輩子過得最順心的日子,每年交夠了稅後,便不再有差役打擾,夏絹和秋稅都能以錢來繳納。
家裡的孩兒們也有了學手藝的地方,比鄉下時在地裡瘋跑強多了。
她們還想多紡些線,賺錢至少讓一個孩兒去襄陽書院認識幾個字,學學算術,免得他們交易時,讓人騙了。
“那,襄陽就沒什麼不好的地方麼?”賀歡疑惑地問。
“要說不好的,那肯定有啊!”一位婦人提起這事就歎,“這郡裡郡兵實在太少了,讓人看著就不放心。”
“對啊,要是南朝打過來,咱們的生計可就不好了!”
“就是,我讓家裡小兒去從軍,那斛律將軍居然還不收,說我家孩兒身高差了!哼,小孩兒嘛,吃兩年就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