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曉菱在院門口找了個無人的角落, 自己坐了半天,直到確認情緒已經完全可以控製,這才回了家。
結果, 一進門就聽到主臥那邊傳來母親的啜泣聲, 中間還夾雜著封阿姨勸她的聲音。
薑曉菱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媽,我回來了!”
裡麵的聲音頓時戛然而止。
很快, 封朝霞第一個跑了出來:“曉菱你回來了啊!”
然後徐寒梅也跟著跑了出來。
她的眼角還有沒來及擦乾淨的眼淚, 看到女兒連忙說道:“曉菱, 你強子哥有沒有跟你說呀?剛才,剛才街道辦的人來了,她們說, 她們說……”
徐寒梅說不下去了,又哽咽著差點再次放了聲。
封朝霞連忙又轉身去勸。
薑曉菱之前情緒已經平複了下來, 可此刻看到媽媽哭成這樣,心裡又變得有點亂糟糟的。
她走過去拿起徐寒梅肩膀上搭著的毛巾,在她的臉上擦了擦,溫和的說:“媽,彆哭了, 哭又解決不了問題。咱坐下來慢慢商量, 行不行?”
“對, 對,曉菱說的沒錯, 咱坐下來商量, 總有辦法解決的。”封朝霞連聲附和。
封朝霞一向是個先進分子,黨讓往東她絕不會往西。絕對是個一心聽指揮,根本不會和指令對著乾的人。
如果是彆的事, 政-府發話了,她根本不會有半句異議。
可唯獨在下鄉插隊這件事上,她不想做什麼先進。
大兒子的腿受傷,是封朝霞心裡一輩子的痛。
特彆是看到她家謝強,原本誰看見不誇一句好的孩子,現在隻能去廢品站當個破站長,一輩子的前途都止步於此了。
她就沒有辦法讚成這項國家的政-策。
要是今天這事發生在彆人家,她心裡再不舒服,可能最多也就是在家裡關上門唏噓感歎兩句,心疼心疼小娃子也就算了。
可偏偏這事兒發生在薑家。
一聽說她當自己家姑娘疼的曉菱也被通知要下鄉……
剛下夜班的封朝霞連覺都沒法睡了,急匆匆的趕過來,急得心裡慌亂到不行。
雖然她也知道自己過來也無濟於事,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辦法。
可還是想在薑家守著,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是自己能出一把力的。
幾個人坐下來之後,薑曉菱率先開了口。
“媽,我不想下鄉。”
她直接了當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寒梅的眼淚一下子就又流了出來。
“媽媽也不想讓你去啊!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她說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封朝霞歎了口氣,勸道:“我讓壯壯去找你爸了,估計他一會兒也會回來。看看你爸回來怎麼說?能不能想想什麼辦法?不過現在這個形式……
唉,曉菱啊,有時候這事兒吧,沒法犟。真要是沒辦法,你就先去。到時候家裡再想辦法把你辦回來。”
她說著說著,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這樣的借口,實在是太假了。
她隻覺得自己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是那麼的蒼白,沒有任何意義。
薑曉菱哪裡能不明白封阿姨的好意?
她看向她,用力的擠出了一個笑臉,安撫道:“封阿姨你彆難受,我也是這麼覺得的。我們先想辦法,要是真不行了,我就去。”
剛才在路邊坐著的時候,薑曉菱也想明白了。
大形勢就是如此,人是鬥不過天的。
自己剛才想出來的那個辦法不知道能不能行?
要是不能行的話,那她就先去。
反正自己有黑匣子,總不至於吃不上飯。比起彆的知青,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到時候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隔三差五往家裡寄一些包裹回來吧。
當然,這是最沒有辦法的辦法,即便現在想,薑曉菱都覺得漏洞很多,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都會出現問題。
可這會兒她也顧不得細思了。
想到這,她繼續說道:“我想著,看能不能先結婚?”
“結婚?”封朝霞的眼睛一亮。
“能結婚是最好的!結婚之後你戶口就能從家裡移出去了,那時候誰還能讓你下鄉?
對啊,我們為什麼沒有想到這個?彆人不好說,曉菱這不是有現成的對象嗎?彥成可是天天巴巴的等著呢!這多好,兩個人郎才女貌,根本就是天生一對啊!”
“可是,”徐寒梅抹了抹眼淚,語氣裡帶出了遲疑:“可是,曉菱還沒到結婚年齡啊!”
這條路她又何嘗不知道?
當初街道上的人一來,她第一個就想到了這個。
但女兒的生日在二月份,這離法定年齡還差了半年多呢!
要是在鄉下,還能弄一個事實婚姻,先辦事然後到年齡了去補結婚證。
可現在,這是在城裡。
更何況,街道上現在肯定都盯著他們家呢!
沒到年齡要是辦婚事,他們肯定不會認同,也沒人會給曉菱出結婚證明。
到那個時候,結婚證辦不下來,戶口轉不了,不還是要下鄉?
一聽說曉菱年齡不到,封朝霞也傻了眼。
自從一九五零年第一套《婚姻法》出台以後,政府一直都在大力宣傳。
農村或者還有不執行的,可城裡可是人人都知道必須到了年齡才能結婚。
那種事實婚姻是不受法律保護的。
特彆是他們這種有單位的人家,沒證結婚這事要是被什麼人知道了,會抓你小辮子的。
到那時候,沒準兒麻煩還會更多!
這個情況,薑曉菱又何嘗不知道?
對於她來說,年齡就是一個死結,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解決,所以才會這麼束手無策。
“那不到年齡,能不能先舉行儀式……”
薑曉菱的話還沒說完,一個聲音忽然打斷了她。
“誰說年齡不到?城裡現在論的是陽曆,你們彆拿在老家看農曆那一套來說,曉菱的年齡當然到了。”
隨著說話聲,薑立南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他這話說得屋子裡的三個人同時一愣。
徐寒梅眨了眨眼睛,心想我生的女兒我不知道?二月份的生日,這從哪兒論也不滿十八啊?
她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被旁邊看出名堂的薑曉菱一把抓住。
感覺到女兒在她的手上捏了捏,徐寒梅趕緊閉上了嘴,一聲也不敢吭。
隻有封朝霞什麼也不知道。
聽到薑立南說曉菱的年齡到了,之前是她媽把農曆當成了陽曆,頓時高興的使勁一拍巴掌!
“哎呀,這就什麼也不怕了!那趕緊的,這兩天就把喜事兒給辦了。哎,這彥成呢?去把彥成叫回來,結婚可是大事。時間緊迫,現在就得商量著把東西準備出來了!”
“彥成去交結婚報告了,一會兒就回來。我趕回來先跟你們說一聲。”薑立南解釋道。
聽了他這話,封朝霞更高興了,念叨著“我去給老太太報喜去”,就匆匆回了自己家。
之前因為徐寒梅在家裡哭,封朝霞怕嚇著幾個小孩子,就將老太太還有孩子們領到了自己家,她留下來勸。
現在,既然這件事如此圓滿的解決了,那她肯定得去跟老太太說一聲。
封朝霞一走,徐寒梅就憋不住了。
她急切的望向丈夫:“曉菱的年齡怎麼會到呢?”
後麵的話她沒敢說,其實是擔心丈夫著急之下,再想出什麼歪點子。
現在是什麼世道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可是不能乾。
薑立南先走到門口將門從裡麵鎖了一下,這才回來,然後對妻子說:“你去把戶口本拿出來看一下就知道了。”
聽了這話,徐寒梅二話不說就跑回了屋,從抽屜裡拿出了戶口本。
當她把戶口本拿出來,並且按照丈夫的吩咐翻到女兒那一頁時,不僅是她,連薑曉菱都愣住了。
隻見薑曉菱的出生日期填寫的居然是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七日。
比她真正的出生日期剛好提前了一年。
兩個人頓時全都傻了眼。
薑立南看了她們一眼,然後將戶口本重新合上,歎了口氣。
“這事兒得好好謝謝王哥。當初阿煙寄過來遷徙證明的時候,他提醒我,最好能順便給曉菱把年齡改大一點。
說是廠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招工了,萬一到時候就差幾個月不到十八,因此錯過了招工,很可能就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
所以,我當時就把曉菱的年齡直接填大了一歲。”
徐寒梅和薑曉菱倆人緊緊的盯著放在桌子上的戶口本,一時間都有點沒法消化這個信息。
徐寒梅雖然當初上過掃盲班,可識字也不是很多。
丈夫把戶口本給她,她就收起來了,也從來沒有想過去仔細看一眼全家人的個人信息有沒有什麼不同。
而薑曉菱就更不知道了。
平時戶口本都是媽媽收起來的,就算是買糧,也隻是用糧本,上麵也不顯示出生年月日。
如果爸爸今天不說,她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早就已經被改了。
不管怎麼樣,這對於此時的薑家來說,都是一個天大的喜事!
徐寒梅再次哭了起來。
可這次卻是喜悅的眼淚。
“立南,你可嚇死我了!你怎麼沒早點跟我提一句啊?你不知道,我心裡難受的啊!”徐寒梅說著,還使勁兒拍了拍胸口。
而薑立南其實這會兒也後怕得要命。
如果不是當時王廠長隨口提了一句,說趕早不趕晚,反正一般沒事,也沒人去看什麼戶口本。能改順手改了,這樣隻要有機會,孩子就能及早就業。
他是真的壓根就沒有想過要給女兒改戶口啊!
“得謝謝王哥。這事兒結束之後,一定要好好謝謝王哥!”他嘴裡一疊聲的說道。
“還等什麼結束啊?不等!今天就得謝!我去煮十個雞蛋,再找張紅紙,待會兒等彥成來了,你們爺倆親自去給王哥家送過去!就說,請他來給兩個孩子當證婚人!”
哭也哭過了,這會兒徐寒梅來了精神,一抹臉,站起來就往廚房走。
說話的功夫,薑老太太也回來了。
那臉上的表情,也是一臉懵。
很顯然剛才封朝霞把這事兒跟她說了,老太太也給繞糊塗了。
不等婆婆開口詢問,徐寒梅就拉著她直接去了廚房。
看樣子是要去那邊跟她好好解釋。
而薑曉菱則還坐在桌子跟前,一時有點反不過味兒來。
這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她,不用下鄉了?
看到女兒這個樣子,薑立南的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憐惜。
他知道今天這事兒,肯定把他的乖女給嚇著了。
他又歎了口氣,伸手將桌子上的戶口本朝女兒的方向推了推。
“去洗個臉,換身衣服。待會兒彥成來了,你們先一起去把結婚照給拍了,等照片出來,明天就去把證給領了。”
薑曉菱抬起了頭,臉上寫滿了震驚。
這事進行的太快了,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有點進入不了狀況。
雖然在她的心裡,和邵彥成結婚那是必然的事情,可她也沒有想過,居然會這麼倉促。
搞得……就像是在和什麼人搶時間一樣。
看到她這個樣子,薑立南也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兒。
這是他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嬌女啊!
從小,這孩子也沒有怎麼在他的身邊長過,這好容易現在總算是一家子團聚了。
他本想著要多留幾年,不這麼早嫁出去的。
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這是要委屈孩子了啊!
“先把證領了,其他再說,以防夜長夢多。總之曉菱你放心,爸爸媽媽不會委屈你的。”薑立南歎了口氣,跟女兒解釋道。
他覺得今天一天歎的氣,快趕上前麵半年了。
“不委屈,這樣已經很好了。”
聽了爸爸的話,薑曉菱這才意識到在這件事上,爸媽受到的驚嚇也不比她少。
連忙出聲安慰:“爸,你也彆難受,其實就是辦個手續而已。咱們不還是一家人?兩個房子離這麼近,就算是結了婚,我還不是天天都要回家的?”
女兒的話確實給了薑立南安慰。
他再仔細想想,可不是自己鑽牛角尖了嘛。
女兒嫁的是彥成,他的徒弟,原本就當兒子看待的人。
說起來,跟親上加親一樣,是喜事,沒什麼可惆悵的。
這麼想,他的心情總算是好了很多。
邵彥成來得很快。
薑曉菱剛剛換好衣服,他就到了。
今天的他穿了一件白襯衫,一條深藍色的褲子,看上去很是精神。
他的頭發還濕漉漉的,很顯然,在來之前他還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薑立南看了看徒弟,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兒。
曉菱換的是前段時間兒媳寄過來的,專門給她做的短袖襯衣。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物資交換,現在他們兩邊的人都積累了一些經驗。
這短袖就是徐惠萍按照老照片,老電影裡,六十年代流下的樣子親手給薑曉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