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師太看了一眼那個端坐女尼們身前的師妹,嘴角一扯:“說良緣的戲本,我是從師妹房裡偷出來的。寺裡其他女尼們,既沒聽說,也沒見過這戲本。”
從杜師太那裡拿到的“說良緣”,起碼能證明杜師太認識葉詩。
提起“說良緣”,梁家老夫人神色變得不安,向外張皇,梁丘低頭安撫她。
風若在晏傾身後朗聲道:“不錯,我今日和郎君一同走遍寺廟,問了你們所有尼姑。尼姑們都不知道寺裡麵有這麼一個戲本。佛寺固然經常被當做戲園來唱戲,但不至於自己寺裡藏著一個戲本,卻誰也沒聽過這戲。”
“說來說去,”杜師太冷淡開口,“晏少卿仍是懷疑我。但我聽說大理寺的晏少卿最講證據,最為公正。難道晏少卿找到了給貧尼定罪的證據?”
晏傾看著這位妙齡出家的師太,幽火下,對方冰涼眼神中,嘲弄萬分。
顯然這個女人準備得太好,就連昨夜亂葬崗中被問出來的惶恐,今日她都重新藏了起來。
這種蔑視律法的態度,讓京兆府和大理寺的官吏們齊齊看來。
晏傾則緩緩開口:“不錯,沒有證據。本官在韋府君到來之前,曾試圖搜查全寺,查找你作案的證據。本官當時便已經懷疑你,但是在風若將你的度牒拿回來之時,我仍然沒找到關鍵證據。無奈之下,本官隻好與韋府君一同繼續潑皮案,暫時放過此事。”
他示意官吏承上江師太那件袈裟,鋪在筵席中間空出的廊道上。
晏傾看著袈裟:“杜師太說袈裟上掉了一顆珍珠,但是本官實則扯掉了三顆珍珠。你隻掃一眼,便斷定是一顆,想來是那顆珍珠是你扯掉的。你用這袈裟,冤枉了江師太。”
江師太眉頭一跳,本想大罵,但是此時場景太詭譎,她瑟瑟沒敢開口。
杜師太:“一件袈裟,證明不了什麼。”
晏傾:“不錯。那被你扯掉的袈裟上的珍珠,定然有些痕跡能夠定罪。但是珍珠太小,這幾日,大理寺掘地三尺,也沒有找到那顆珍珠。也許是珍珠已經被渡到了山下,也許是拿走珍珠的人不敢頂風作案去販賣珍珠,也許是珍珠還在寺裡某個角落,我們沒有找出來……但總而言之,這個證據找不到。”
晏傾從懷中取出一把用手帕包裹著的匕首。
梁園眾人皆疑惑,女尼們茫然,杜師太冷靜。
徐清圓揪緊手中帕子,呼吸急促。
晏傾將匕首放於案頭,打開帕子,眾人看到已經生鏽的血跡。
晏傾搖頭:“唱戲那日,大理寺悄悄搜索寺廟時,我也曾試圖找刀鞘,看能否與這把匕首對上。但是刀鞘也沒找到,凶手殺人後,將刀鞘也處理乾淨了。”
晏傾平聲靜氣:“本官意識到,凶手作案是個熟手。凶手考慮了方方麵麵的疑點,也知道大理寺會查案。本官在麵對一個對官衙辦案手段很熟悉的敵人。”
晏傾看向梁家眾人,依然和氣:“你們想來還不知道,積善寺後山十八重地獄後鎖了山門的亂葬崗中,有一個葉詩之墓,還死了一個叫衛渺的娘子。葉詩的故事時間太久,梁園女郎進進出出,也許現在被梁園接濟的你們,不知道葉詩是誰。但是衛渺這個名字,你們應該知道。
“據本官所知,不久之前,衛娘子還是梁老夫人看好的孫媳。她乖巧安靜,梁老夫人很喜歡她。”
梁園女郎們一陣惶然:“什麼?!”
“衛渺死了?她不是出去嫁人了嗎?”
梁老夫人目光灼灼:“珠珠死了?不,珠珠沒死!”
梁丘安撫她:“一個墓,不能說明什麼。”
他再抬眼,目光幽若地與晏傾對上,他問:“敢問少卿,誰告訴你,我祖母看好衛渺,想讓她做孫媳的呢?”
徐清圓手帕貼於心口,額頭滲汗。不知是這裡佛堂中燈火太暗,還是審案氣氛太逼仄,她快要喘不上氣了。
而她聽到晏傾溫聲:“本官猜測罷了。”
徐清圓抬頭看晏傾,眸中湖光瀲灩生波。
晏傾卻不看她,而是重新看向杜師太:
“本官沒有證據,便隻在臨走前講個故事吧。杜師太今年不過堪堪二十三。據本官所知,多年前,葉詩還在梁園的時候,梁園郎君有一個自己喜愛的女郎。本官讓大理寺查訪民間,卻不知道梁郎君喜愛的這個女郎是誰。本官便隻好判斷,也許是梁園裡的女子。
“前朝戰亂之際,戶籍丟失,百姓流離,隻有這時候,梁園接濟走投無路的女子進入梁園,梁郎君與這女子日夜相處,心生愛慕。
“動情後便想相守,然而老夫人看好的人,是自己娘家的侄女,葉詩。老夫人娘家人儘逝,她希望梁郎君和葉娘子喜結連理,慰她心懷。但是她的決策,讓三個年輕人陷入痛苦。
“於是,杜師太鋌而走險,殺了葉詩,卻告訴世人葉詩是與人私奔了。她殺了葉詩,以為便能嫁給梁郎君。但是梁老夫人因葉詩的離去而發瘋發病,日日夜夜思念葉詩。梁郎君也不可能娶一個殺死葉詩的女子。
“無奈之下,杜師太遁入空門。她與梁郎君依然相愛,暗度陳倉,卻無法相守。梁園在葉詩失蹤後,年年緊閉府門,不許府中女子們出門,卻每年固定會來積善寺燒香拜佛。我不知是老夫人真的喜歡積善寺,還是梁郎君在此周旋,想每年與自己的愛人見一麵。梁老夫人因為葉詩的離去神識不清,錯把府中女郎們當做葉詩的替身,‘珠珠’的替身。時間久了,她便以為珠珠還在。
“多年後,杜師太在為梁園做法事時,聽到老夫人要衛渺嫁給梁郎的話。杜師太驚怒,沒想到自己做錯一件事後,更多的錯事接踵而來。她在梁園殺害了衛渺,梁郎君發現後,不得不幫她隱瞞。
“於是……”
徐清圓站了起來。
她突兀地起身,燈燭光照在她身上,所有人的目光看過來。
堂外無雨,狂風大作。
徐清圓低著頭,輕輕道:“梁郎君告訴我,我們去積善寺散心吧。”
她抬起頭:“我們不是要去積善寺散心,我們是要去積善寺將衛渺的屍體埋起來。”
“我走出梁園高聳的重簷歇山大門樓,在燈火輝煌中看到了晏郎君。
“我求助晏郎君,說梁園死人了。梁郎君意識到我知道了,但是我是大理寺重點看護的嫌疑犯,梁郎君知道大理寺會為了我而查梁園,衛渺的屍體便不能留於梁園。
“衛渺的屍體,隻能藏在積善寺的亂葬崗中。”
“哐當”,狂風敲打堂門。
杜師太撞翻了酒樽,尖叫刺耳:“你胡說!”
梁老夫人一把推翻食案,厲聲:“胡說,胡說!珠珠沒有死,珠珠還活著……”
梁丘和眾女郎按住要衝出食案的老夫人。
坐於案頭的晏傾,與一步步走來、立在堂中的徐清圓對視。
徐清圓說:“我幫郎君梳理梁園之事。”
她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
她風致楚楚,美麗,虛弱,秀致。
他以為她隻是普通好看的女郎,但原來她好看得很“明豔”。
原來她長著這樣的樣子。
昏暗的堂室,第一次真正看到徐清圓長相的晏傾袖中手微縮,緊扣著案木,睫毛顫抖,極為不自在地移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