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聽了韋浮的話,去見梁丘。
蘭時低聲抱怨,左右不過是“明哲保身”“遠離是非”。
這本是徐固失蹤後,徐清圓的人生信條。但是最近,徐清圓有了想試著走出保護圈的想法。
這些想法仍是模模糊糊的,她也說不清自己具體想做什麼,無法把自己的想法清晰剖析給侍女,好讓侍女支持自己。
而蘭時本也沒錯。
夜風中,徐清圓輕輕歎口氣,側過臉對蘭時微微一笑:“不如你先回屋舍,將香爐被褥置好。我與梁郎說完話就回去。”
蘭時皺眉:“可是……”
徐清圓安撫她:“這裡如今被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一同管製,安全得不能更安全了,你怕什麼?”
蘭時一想,正是這個道理,她便點了頭。她替徐清圓攏好風帽,囑咐女郎快些回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而徐清圓深吸口氣,整理好心情,不過一息時間,便站在了臨時關押梁丘的禪房前。
她向守衛說明原因,禪門打開,她緩步入舍。
正見梁丘盤腿坐於地上一蒲團,天窗一點微光照入,孤寂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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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走後,韋浮也離開。
但是韋浮走後,裡麵的宋明河大吼大叫,吵得小吏提著燈、黑著臉進去。
小吏板著臉:“今天對你的審問已經結束了,有什麼話,留著明天再說吧。”
這些天,他吃夠了這個西風將軍的苦頭——這人說話滔滔不絕,卻沒有半句實話。而即使沒有半句實話,他們都必須把宋明河的話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
這就苦了他們這些當文吏的人。
而小小禪房中,宋明河轉著手上鐵環,對這小吏嬉皮笑臉:“這哪兒能等呢?方才和徐娘子一通對話,我醍醐灌頂啊!我又想起來好多我可以交代的秘密了,你們難道不想聽?”
小吏麻木並驚悚:“……”
小吏正要認命地放下燈坐到案前記錄,宋明河看著他笑:“也不用每次這麼麻煩。這樣,你把鎖我手的鐵環鬆鬆,我自己坐下來自己寫。這就不用勞煩小郎君跟著我熬一宿了。”
小吏:“這可不能去!”
宋明河:“沒讓你去啊,鬆一鬆嘛。”
他轉轉手腕,當即一派定叮叮咣咣的撞擊聲。宋明河道:“我隻是要能走到這個小案前,能提筆寫字。又沒讓你們把我放了。再說,你們外麵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就算放了我,我也出不去吧?”
小吏遲疑。
宋明河不耐煩了:“忘了你們當初怎麼抓到我的嗎?我本來就打不過你們這裡的高手。難道你真的想陪著我聊一宿?”
陪著這個瘋子聊一宿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
小吏臉色發白,走上前來幫宋明河鬆了鐵環。宋明河低頭看他,目中暗沉沉的,帶著凶煞狠意。但是小吏抬頭的時候,他又收回了自己那副表情。
宋明河戴著手上、腳上鬆了些的鐵環,坐到桌案前,提著筆就開始洋洋灑灑地寫字。
小吏怕他耍奸,一時不敢走,隻立在旁邊盯著他。
宋明河落筆的字粗獷隨意,缺胳膊少腿,瀟灑十分。而就是這樣的字組成的開頭一句話,就讓小吏全身僵住:
“大理寺少卿晏傾,即南國太子羨。”
宋明河塗塗抹抹地寫完這句話,抬頭看這嚇傻了的小吏。宋明河咧嘴笑,小吏觳觫一驚。
小吏咬牙切齒:“你這混蛋!你又開始撒謊栽贓朝廷命官了!”
宋明河吊兒郎當:“那讓不讓我寫啊?”
小吏咬牙切齒地把他罵一頓,再沒興趣監視這個人又要寫什麼了。小吏氣衝衝地關上門,囑咐外頭衛士看好宋明河。他走後,宋明河繼續下筆如走龍,靈感滿滿。
他臉上掛著那份渾不在意的嘲弄笑意,落在筆墨上的兩隻眼睛卻像子夜寒星般,冷冽森然。
自被韋浮抓到,到今日已過了十日。
宋明河嘴裡真真假假,讓朝廷摸不著頭腦。但是宋明河心裡發誓,今晚的這封信,是他最真實的秘密,是他最想說出的真相——
他在信中指控大魏朝的大理寺少卿,就是昔日那個南國的太子羨。
他嘲諷這個太子羨患有絕症呆病,根本不可能治好,根本當不起南國遺民的信仰,也當不起大魏朝百姓信中對舊國英雄的懷念崇拜。
他還告訴世人,太子羨在關外成立了一個“上華天”的古國,皆是前朝活下來的臣民,那些人都等著複國呢。
他要告訴大魏朝,太子羨來大魏當官,就是來顛覆你們大魏朝的,你們要小心那個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一樣的男人……
宋明河邊寫邊笑,他將一切最惡毒的猜測張冠李戴,放在太子羨身上。他在信中把太子羨塑造成一個野心勃勃的複仇者,連他自己都被自己逗笑。
太子羨、太子羨……
為什麼他像神一樣,為什麼他偏偏不是神。
為什麼他身患那樣的病,他注定不可能帶他們複國。為什麼他去往大魏朝當官,拋棄自己的子民,為什麼他並不是他們這些舊朝遺民期待的英雄。
寫完這封信,宋明河將筆一丟,身子後仰。
他麵色一點點沉下,心裡對太子羨的怨恨重新升起。他想到徐清圓無意中告訴他的,晏傾就在這裡。
原來晏傾就在這座積善寺中。
原來太子羨就在看著他,卻偏偏不來見他。
宋明河打算,送給太子羨一份“情深義重”的禮物、恨不得能就此摧毀太子羨的禮物……他桀桀冷笑,手掌劈下,將困住自己的鐵環全都劈開。
他叮叮咣咣地踢開這些束縛,重獲自由,他舉著高燭長立在案前,低頭看著自己寫的那封控訴。
宋明河低低地笑,手中高燭落下,一把火就此燒起,卷上他才寫好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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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坐下來,和梁丘隔著一方榻。
二人很久沒說話,是梁丘先笑了一聲。
梁丘問:“我很可怕?”
徐清圓微怔,然後搖頭。
梁丘抬起手,徐清圓身子繃緊,上身隱隱警惕後退。梁丘注意到她的本能,隻笑了笑,他從袖中取出了一方瓔珞墜子,放在木案上,推給徐清圓。
梁丘:“這是你送給我的,如今完璧歸趙。”
徐清圓低頭,看到是曾經晏傾拿風若的瓔珞墜子、讓她臨時借用的那枚。她之後裝死不敢接風若的話,幸虧風若粗心,早已忘了這墜子的事。
徐清圓接過瓔珞墜子,為自己對梁丘的猜忌而愧疚。
她抬頭望他一眼,眼中波光閃爍。
梁丘看著她,半晌笑:“不管你會不會相信,在你來到梁園的時候,我確實想過,解決完所有事之後,能夠和你重新開始,能夠有新的、擺脫過去的生活。
“你是珠珠之後,我見過的最優秀的女子。過往讓我痛苦沉溺,我本以為自救之後,能與你攜手。
“拿你瓔珞墜子的時候,我是抱有這樣的喜歡的……可惜,成算皆空,隻能還君明珠。”
徐清圓輕聲:“梁郎君,你這不是自救,你是在殺人。”
梁丘仍是笑:“我自幼承儒學,奉孝道。父母將我養在祖母膝下,侍奉祖母,也是為孝心。我沒有珠珠逃離的勇氣,也沒有惡貫滿盈的決心,最後便落了個不倫不類。
“讓露珠兒見笑了。”
徐清圓心中泛酸。
她生平第一次被一個男子承認“我喜歡過你”,卻是在這個男子即將判罪之前。無論如何,按照梁丘所犯的罪,他都不可能活下來。這也許是她和梁丘的最後一麵。
連她有時候都要迷茫,是否她是災星。
梁丘道:“你在想什麼?同情我嗎?”
徐清圓轉移話題,柔聲問他:“所以葉詩還活著,對不對?”
梁丘目露迷離,道:“……我不知道。”
他默默凝視著徐清圓,激起了那夜的大雪。
悲傷絕望的女郎抱著她奄奄一息的愛人,共乘一騎,衝出城門。他們帶著赴死的決心,夾著馬腹,攬緊韁繩。
雪打上他們的臉頰,葉詩伏在馬背上,對馬輕語:“馬兒,馬兒,我們快些走……”
他們仰頭,看著漫天暴雪,眼中燃燒著野火般的癲狂。
彼時葉詩神智昏昏,她好像在大雪中看到了她與愛人逃離這一切,奔走天涯,救國救民。
如今,梁丘回憶道:“祖母已經快要逼瘋了珠珠,我不知道那時候放珠珠離開,算不算對。但是珠珠若是留下來,一定會瘋。可是那夜我送走的珠珠,神智已然昏沉……和如蘭一樣,我不知道珠珠會不會死在外頭,就像祖母一直擔心的那樣。”
他對靜靜聆聽的徐清圓蒼白一笑:“我今夜尋女郎,便是想拜托你兩件事:
“一,若有機緣,能否幫我找到珠珠,看她是不是還活著。她若活著,希望女郎能將她活著的消息,燒給我和如蘭。告訴她,希望她好好活著,我和如蘭會在地下祝福她,保佑她;
“二,請女郎把我的花帶走,參加今年的賞花宴。離開了我的血,這花注定枯萎。但是它是珠珠離開後我開始養的,它對我有不同尋常的意義。我死之後,希望女郎帶著它,參加最後一次賞花宴,之後,便任由它敗落吧。”
徐清圓聽著難受,眼眶濕漉。
她哽咽著應了一聲,這樁徹頭徹尾的悲劇,終於走到了人去樓空的一幕。
可她還要忍耐著,說自己來見梁丘的目的:
“梁郎君,亦珠身邊的那個叫阿雲的侍女,真的沒有問題嗎?你可知道亦珠私奔的那男子,是誰嗎?”
梁丘深深看她一眼。
梁丘回答:“那個阿雲,我知道的和你們知道的一樣多。我發誓我並未脅迫她,她為什麼突然逃離,卷走所有包袱,我一無所知。也許她真的是忠仆吧,隻想給自家女郎報仇,又懼怕我殺了她,像之前衛渺的侍女一樣……她才逃離。”
他沉默一下,抬頭。
他斟酌詞句:“至於你想知道的亦珠私奔的男子,我確實知道一二。雖然淺薄,雖然至今不懂他的目的,但我在殺害亦珠的那夜,見過他。”
徐清圓繃緊脊背。
梁丘:“是林斯年。”
徐清圓詫異,睜大眼眸。
然而梁丘還有其他話要告訴她:“露珠兒,小心林斯年。如今我甚至懷疑,他接近馮亦珠,隻是為了你……”
“嗖——”
話沒說完,一支火箭從外襲入,火花濺開,直刺徐清圓和梁丘之間。禪房門被踹開,高大的男人身後背著火,大踏步入內。
梁丘一下子站起來:“你是……”
來人是西風將軍宋明河。
禪門打開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外頭火光明耀,寺中已亂作一片。梁丘擋在徐清圓身前,誰知宋明河一把拽住他手腕,陰鷙一笑:“不必當護花使者,要找的就是你!”
他強悍無比地拖拽住文弱書生一樣的梁丘,拉著人一徑往外走。
徐清圓追上兩步,燒起的煙火撲來,讓她跌倒,摔在地上。她咳嗽著顫聲:“宋將軍……”
宋明河回頭,他拽著梁丘立在禪房門口,看徐清圓的目光,略微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