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你是有緣無份的南國未亡太子妃,你本應該和他同生共死。他回來的時候,你也回來了……也許你本就該死在火裡,誰知道呢。
“清圓,你是好女郎,也沒有任何對不起誰。可我已做了惡人,已做了叛徒,不得不將這步棋走到最決裂的地方。日後下了地獄,我向你阿爹阿娘賠罪。
“你留在這裡吧。”
他“砰”地鎖上了禪房門,將徐清圓丟在火海中。外麵衛士聲音亂糟糟,有的喊“救火”,有的喊“捉賊”。衛士們看到宋明河抓著梁丘上了房,連忙追上。
他們都忘了困在火裡的徐清圓。
可是宋明河並沒有必要鎖門。
徐清圓趴跪在四麵燃火的屋中,抱著雙臂咳嗽。她控製不住地發抖,控製不住地害怕。她像是被重新丟入了十三歲時的困境,火焰熊熊,煙霧滾滾。
整個世界,隻有她被拋棄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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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善寺被宋明河的一把火燒著,所有人都奔出了屋舍,亂作一團。
晏傾和風若奔出屋子,來到大火燒的最厲害的地方。大理寺和京兆府、女尼們全都在救火,黑夜被那燒了半邊天的火照得如同白晝一一樣。
晏傾冷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隻一眼,便判斷出:“宋明河逃了。”
風若當即罵了臟字,火冒三丈:“京兆府這些人怎麼回事,讓一個瘋子逃掉?誰知道這瘋子會跑到哪裡……”
他話音還沒落,一眾人喊著“抓住他”,而眼前黑影一閃。風若定睛一看,鬼魅般的高大男人在屋頂上跳躍,借著樹木遮擋身形。那個高大男人突然停下來,立在屋簷上回頭。
他手裡抓著搖搖欲倒的梁丘。
隔著火海與人群,宋明河目光筆直地與晏傾沉靜的眼睛對上。
風若:“……”
這個瘋子!又要來陷害他們郎君了!
宋明河咧嘴一笑,手在脖子上劃了一道。追他的人太多,他抓著梁丘跳下簷瓦,竄上一棵蒼樹。而他所到之處,他隨意拿著火苗子點火,讓積善寺這把火燒得更旺了。
風若快瘋了:“他要乾什麼?!”
晏傾始終冷靜:“風若,殺了他。”
風若猛地回頭看晏傾,這幾乎是晏傾這樣溫柔的人不可能露出的殘酷。
晏傾閉了一下眼:“我若不殺他,他必要鬨出更大的事。”
——宋明河所求,就是讓他親自下令。
風若應了,他要上房去抓捕宋明河,回頭囑咐晏傾:“郎君,你去尋韋府君,韋府君那邊應該安全一些……呃。”
立在屋頂上的風若身子一晃,差點摔下去。因他看到他口中的“安全些”的韋浮,沉著臉抓住一個小吏問話。然後韋浮看了一眼原本關著宋明河的屋子,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韋浮就衝入了火海中。
風若:“……?”
他來不及多看,心裡罵怎麼又來一個有病的,麵上他隻定神,去追宋明河。幸好同一時間,廣寧公主走出了自己的屋舍,明華耀耀,抬目看向這片火海。
風若招手:“殿下,快幫忙!”
暮明姝冷冷地看來一眼,看懂了眼前局勢,罵聲:“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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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浮衝入關押宋明河的禪房,因他聽那個快哭了的小吏說,宋明河掙脫束縛之前,洋洋灑灑寫了很長一封信。
韋浮要從火中搶救下那封信。
身後救火的小吏們紛紛勸阻:“郎君,郎君不能去!”
“裡麵燒得最早了,郎君不要冒險!”
“郎君小心……”
瓦梁傾倒,撲簌簌塌陷,韋浮半邊身被壓住,卻又掙紮著扶著肩爬起來。旁人都要往火外逃,他非要往火中走。
他的衣袍上火星在飛,眼中也有火在燒。他的瘋狂頑固,此時方讓侍衛們見到。
晏傾靜默地看著這一切。
他囑咐大理寺的人救火、捉人,他避免和人群發出碰觸。而他目光在火海中穿梭,尋找著人影。一個個人都從屋子裡跑了出來,哭哭啼啼,大喊救命……
他始終沒找到徐清圓。
晏傾忽然一怔,想到的那種可能,讓他身子一趔趄,如墜冰窟。
宋明河這樣瘋魔的、恨他到極致的人,若要他痛苦,必然要毀滅一切他想救下的,想保護的。
當年那個沒有緣分的太子妃名號、當年那個被困在火海中逃不出去的女孩兒……
宋明河要他後悔。
晏傾臉色蒼白,頭微微暈眩一下,他掉頭便去尋梁園女郎們。
那些女郎們正張皇,看到大理寺少卿走過來。她們對這位清雋郎君又懼又畏,低著頭躲閃目光時,聽到晏傾問她們:
“可有見到徐娘子?”
一個淒慘的、帶著哭腔的侍女聲音從人群中跳了出來,是蘭時:“晏郎君,晏郎君!”
晏傾回頭看到滿麵灰黑的蘭時,蘭時正在哭:“我家娘子去看梁郎君了……”
可是梁丘被宋明河抓走了……
晏傾冷靜:“沒事。”
他知道她被宋明河拋棄在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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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河抓著梁丘在房梁上跳躍,身後追兵不斷,當風若和暮明姝加進來後,宋明河的逃亡變得吃力。
而他抓著的梁丘也不是省心的。
當宋明河脫力時,梁丘甩開了他的手,喘氣:“你抓我做什麼?”
宋明河沉沉看他一眼,冷笑:“你快要被判死罪了,老子救你一命,你有何不滿?”
他道:“我把你先送出寺,後麵這些拖油瓶,我是擺脫不了了,你出去後去一個地方和人聯絡……”
梁丘:“我拒絕。”
宋明河抬頭,目光驀地森冷。
梁丘:“我是大魏朝子民,殺人有殺人的罪,作惡有作惡的代價,這卻並不代表我要和你這樣的前朝餘孽同流合汙。”
宋明河陰笑:“前朝餘孽?”
他突然發怒:“若不是虜寇襲殺,若不是大魏和虜寇有私下交易,若不是有叛徒,我們南國怎會滅!若不是太子羨那個廢物,若不是他、他……”
若不是他有著那樣的病,隻要振臂一揮,自會山河永固!
然而宋明河的一腔悲憤,一腔熊熊複國心,並不被理解。
連梁丘這樣的凶手,這些年不斷造下殺孽的人……都說他是罪人!
宋明河想做更多的,風若和暮明姝已經趕來。那位彪悍公主的骨鞭一揮,卷住他手臂,風若從旁側襲殺,正如他們當初抓捕宋明河一樣。
還有梁丘這個人:“他在這裡!”
眾叛親離,皆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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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倒在火中,火越燒越旺,煙霧更加濃烈。
她低伏在地磚上,勉強保持著神智,但她知道她對火的畏懼,讓她壓根逃不出這裡。她懼怕萬分,眼中掉淚,昔日的噩夢總在折磨她。
好像她注定死在火中。
她不斷掉眼淚的時候,聽到外頭模模糊糊的喊聲。
那聲音原本遙遠,後來近了。
她聽出了晏傾在喊她:
“徐娘子!”
“徐女郎!”
“徐清圓!”
晏傾進了這片院落,在燃燒的火樹間穿梭。他從未來過梁丘關押的地方,他也沒有在夜裡走過這裡。密密麻麻的一排禪房,他一時間難以判斷哪裡關著她。
他隻好在外呼喚她。
可他本就很難聽到外界的聲音,如今火燒得猛烈,他更加難以聽到細弱聲音。越是這樣,他越是緊張,而越是緊張,他越是冷汗淋淋,心跳加速……
他隱隱覺得他的病要被逼出來了。
他好不容易好一些了,宋明河卻非要他困於病籠,永世無法得救。
晏傾站在火海中,忍著頭痛與心悸,他咬緊牙關,跌跌撞撞地向那排禪房走。
他開口沙啞:“露珠兒……”
“露珠兒!”
他知道她的小名,他隻是不想知道。此時此刻,烈火飛簷,遍地荒蕪,他隻盼著她聽到熟悉的名字,能夠有反應,能夠回應。
就在這時候,晏傾聽到了極輕的敲打地磚的聲音。
“篤、篤……”
她在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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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撞開那道門,便看到徐清圓倒在火焰中,仰著頭看他。
她臉上掛著淚,眼睛卻笑,聲音虛弱:“晏郎君……我求救了的,可你沒聽到……”
晏傾一言不發,跨過飛紗過去,將她扶起來。前方的房梁快要倒了,這屋子已經灼然無比,很快就要坍塌,他們必須離開這裡。
但是他握著她的手,卻發現她不走。
他回頭,徐清圓哽咽:“我也不想這樣,但是晏郎君,我對火真的很害怕,我一動都動不了……”
晏傾隻怔了一瞬,心中驀地被針紮一下。他重新到她身邊,低聲說一聲“得罪”,他彎下腰,將她橫抱在了懷中。
徐清圓眼中淚掉落,濺在他手背上。
晏傾低聲:“彆怕,害怕的時候,抱我便是。”
她哭著說一聲“對不起”,還是伸出皓白手臂,抱住了他脖頸,閉上眼。她的臉也埋入他脖頸,整個身子發著抖。
他抱著她一步步走出火海,正如他的十五歲,精疲力儘地抱著她走出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