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山路上,徐清圓憂心地悄悄望一眼晏傾。
他穿著官袍,修身如鬆,軒昂如鶴。明明是看著分外好看的郎君,徐清圓卻為他的前途擔心。
她憑借自己淺薄的對大魏朝律法的見解猜測,穿上官服,豈不代表要去麵聖?晏傾要到聖上麵前辯解自己不是太子羨,大魏朝的皇帝會相信他嗎?
徐清圓無意對皇帝做過多揣測,隻是自古以來,涉及前朝之事,從未有過大度皇帝。那個宋明河分明在死前故意陷害晏傾,卻隻怕滿朝文武因此生忌,害了晏郎君的前途。
她蹙著眉,絞儘腦汁,也想不到晏傾要如何才能脫困。
她心中鬱鬱時,旁邊重重咳嗽一聲。
她被嚇了一跳,抬頭,看到風若不知道什麼時候摸到了她身邊。碰上她因震驚而瞠大的眼睛,風若扮個鬼臉,對她一笑。
徐清圓瞠目結舌:“你、你……”
——你還可以自由地跑來跑去?你不應該和你家郎君一樣被押在最中間嗎?
風若白她一眼:“我們郎君是大官!誰敢押我們?沒事的啦。”
徐清圓悠悠歎口氣,不知如何評價風若的過於自信。想來這種武夫,根本不理解朝堂上的步履維艱,隻知道一味相信他家郎君。
徐清圓這麼想,又偷偷看了眼那一邊的晏傾。
這一次,對上晏傾側過來的臉。
她一驚,因他目光與她對上,溫潤安然,帶著一絲笑。
而風若神秘地湊到徐清圓耳邊,招來旁邊蘭時緊張的大呼小叫:“你這個人,不要離我家女郎這麼近!”
風若才不理蘭時,他壞笑著問:“你為什麼一直偷看我家郎君啊?”
徐清圓:“……”
她否認:“我哪有。”
風若:“哪裡沒有?不說我早就發現了,連我家郎君都發覺你一直偷看他了。我家郎君讓我對你說一聲‘放心’,但我很好奇你老看他乾嘛?”
徐清圓瞪風若一眼。
風若抱臂:“瞪我乾什麼?你再瞪,我就不告訴你我家郎君還有什麼話了。”
徐清圓:“……”
她抿嘴,目光閃爍,低著頭走路。
青翠鬱鬱的山道上,清圓依然嫻靜優雅,隻頰畔微紅。她幽幽看風若一樣,格外秀美的麵容上,一雙清湖眼中噙著三月桃花般的嗔惱。
風若微怔。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聲,老老實實地把手伸到懷裡,掏出一疊紙遞過去。
徐清圓疑惑地接過,吃驚地發現是地契。她驚訝地抬頭,飛快地看一眼另一邊的晏傾。
晏傾對她頷首。
風若負責解釋:“其實你進長安的時候,我家郎君就說你身份特殊,又不能住在大理寺,要給你安排一個住所。隻是你不相信我們嘛,又被梁家接走了。我家郎君就沒說什麼。
“我家郎君說,梁園如今沒了,你沒地方住了,不如先住這個早就買好的院子?你彆覺得我們是故意監督你啊……你要對自己的身份有認知。”
徐清圓默不吭聲,心想自然有認知。她這樣的狀況,誰敢管她呢?
徐清圓忽然問風若:“我阿爹的案子,其實就是晏郎君在查,對不對?”
風若一驚,目光閃爍。
徐清圓卻並不為難他。
她抿唇一笑,蹙了一路的柳眉微微舒緩。她讓蘭時收好地契,對風若說:“你去喊一下你家郎君。”
風若奇怪:“你有話說?告訴我,我轉達就好了。”
徐清圓:“……”
風若見她不吭氣,心想這個女人事兒好多,又要麻煩他兩頭跑。風若不情不願地走到晏傾身邊,對晏傾說了徐清圓的要求。
晏傾便側過頭,向徐清圓方向看來。
徐清圓不再隨他們一同走路了,她停在山道上,衣裙微揚,烏鬢如雲,嫋娜若仙。
對上晏傾的凝視,她微微一笑,垂下麵容,屈膝向他行一大禮。
晏傾怔一下,低下眼,抬手作揖,還她一禮。
徐清圓立在原地,靜望著車馬離她和侍女越來越遠。侍女摸不著頭腦,風若也在一疊聲問晏傾:
“就這?有什麼好行禮的啊?這也值得我專門跑一趟?”
晏傾低聲不知道說了什麼,才讓風若閉嘴。
--
林斯年如何失魂落魄地下了山,不必多提。因他生了病,宰相府中請了各路名醫看病。
梁丘曾提醒徐清圓小心林斯年,這種提醒隨著林斯年消失於徐清圓麵前,似乎沒了什麼用。
晏傾為徐清圓安排好的屋院在永寧坊,離東市這樣的鬨市近一些,離長安城的府衙也不算遠。屋院早已空了大半年,徐清圓和蘭時入住後,便將屋子好好打理一番。
其餘時間,徐清圓則帶著蘭時一同日日去街市,去大理寺府衙外徘徊,想打聽些消息。
但是晏傾那樣的大官,他的任何事,府衙外都不可能知道。
穿梭於鬨市中,徐清圓經常聽到長安城百姓用懷念崇拜的語氣談論舊朝太子羨。百姓越是如此,徐清圓便越擔心晏傾。
水中看樹影,風裡聽鬆聲。她不得不根據市間傳來的隻言片語的消息判斷他的安危。風中傳來的消息讓她踟躕彷徨,日夜難眠。
好幾日夜半起夜,蘭時都看到徐清圓站在窗前,幽望著天邊灰雲出神。
有一日,徐清圓終於做了決定,對蘭時說:“我要幫晏郎君。”
蘭時對晏傾印象很好,憂聲問:“如何幫?我們不知道任何消息,又沒官位在身。難道要求人嗎?求誰?難道……要求林郎君?”
徐清圓搖頭。
--
宋明河對晏傾的指控,拿到皇帝麵前,也屬於證據不足。
皇帝與晏傾私下談過後,便讓刑部協理此案。皇帝曖昧不清的態度,讓刑部不知如何是好。大理寺和刑部職務重疊,整日水火不容,刑部協理此案,與大理寺之間摩擦更多。
晏傾本應進入刑部牢獄,但在大理寺的拒絕之下,仍關在了大理寺的牢獄中。刑部的人不得不每日來訪大理寺,審問晏傾。
刑部無從下手之下,叫來了吏部的人,查晏傾的過所、籍貫。
不隻審晏傾,也審晏傾身邊那個形影不離的侍衛,風若。
晏傾被關在牢中,應對他們的審訊。在被審訊的同時,他還安排大理寺在城中幾處關鍵地方布置陷阱,靜待疑似宋明河的聯絡同夥上門。
晏傾還在牢中上書,要提升海捕文書的級彆:將對那個“阿雲”的抓捕提到“天字第一號”,絕不能讓阿雲逃出長安城。
困獸於籠,才能知道對方目的。
那個阿雲的秘密,宋明河的聯絡同夥,一定會浮出水麵。
身處牢獄,仍要辦公,還每日被送上厚厚的案報文書求批閱。晏傾掌燈於牢,讓前來的刑部官員無言以對——這哪是一個犯人的自覺。
而他們也無法真正將晏傾當做犯人。
日行審問,不過是一模一樣的話重複一萬遍——
官吏:“宋明河為何指晏郎君為太子羨,卻不指其他人?”
晏傾邏輯清晰:“也許因為我是當日在場官位最高之人。”
官吏一噎,換個問題:“晏郎君是龍成二年的狀元,一入朝就被大理寺正卿提走,開始在大理寺辦案,由主簿一路升至今日?”
晏傾回答:“是。”
官吏:“可記得當年的科考題目?”
晏傾答:“國之何往。諸位是要我背下當年的答卷嗎?”
刑部官員偷看旁邊跟著的吏部官員,吏部官員一邊翻閱卷宗一邊點頭,證實晏傾沒說謊。
他們讓晏傾默寫當年的答卷,隻見晏少卿端坐於牢,持筆就卷。
青年挺拔端秀,讓牢獄看著不像牢獄,反而像大雅之堂。
晏傾的答卷交上去,分毫不差之餘,刑部官員硬著頭皮問:“晏郎君是幽州人士,家中排行第四?可有人證?”
晏傾彬彬有禮:“我可以說幽州方言,當年入考,宰相是座師,我之後拜大理寺正卿為老師,這些皆有跡可查。若我是太子羨要冒充他人,我是否太過冒險?”
官員賠笑:“少卿,陛下沒有明旨,我們也從未說您是太子羨,不過是審訊流程……”
他們下去相商,討論著要不要“刑訊”。晏傾那般文弱之人,若是用刑的話,說不定能問出些東西向陛下交差……可這畢竟是四品高官,若是打壞了,可怎麼辦?
大理寺正卿左明摸著胡子、背著手搖搖晃晃地進牢獄看望他的少卿,就聽到刑部那幾個官員說什麼“用刑”。
左明重重咳一聲,將人嚇一跳。這位花白頭發的老頭子瞪著他們,中氣十足:
“用刑?誰敢在我大理寺用刑?陛下的旨意呢?陛下說我們少卿是那個太子羨了嗎?你們就憑著幾句話審了這麼多天,現在還敢用刑!我告訴你們,你們要是打壞了我們少卿,讓我們少卿辦不了事,明天我就帶著大理寺全體官員去陛下那裡狀告你們!
“刑部公報私仇,冤打我朝高官,其心當異,此心可誅!”
刑部的官員們乾笑,連連說不敢。
左明涼涼地白他們一眼,大搖大擺地擺手,讓他們把牢獄門打開。
眾人驚:“府君,少卿畢竟是犯人,這可不敢!”
左明瞪他們一眼:“我看你們什麼都審不出來,也不陪你們浪費時間了。我們少卿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有案子來了,親自指明,要是我們少卿不在,來人不肯交出重要證據!”
在左明到來後、就已經在牢中起身站起的晏傾睫毛輕輕一顫,有些疑惑地看自己的老師一眼。
他甚至疑心老師是故意杜撰一個案子,好把他摘出去。
但是左明臉色肅穆。
眾人問:“什麼案子,必須要少卿在?”
左明咳嗽一聲,曖昧不明、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晏傾。
晏傾被他這一眼看得很奇怪,心中不解。
他見左明得意洋洋地宣布道:
“徐固失蹤、疑似叛國這個案子,夠不夠大?是不是我們少卿在一手負責?如今徐固的寶貝女兒為我們少卿的風采傾倒……”
晏傾打斷:“老師!”
豈能無故編排人家女郎名聲?
左明白他一眼,仍很高興:“總之,徐娘子親自來登我大理寺門,說她有重要證據交來,配合我們找到她爹。但是她隻肯把證據交給我們少卿。我們清雨自然必須在場啦。
“你們也知道,徐固嘛!朝廷是一向想拉攏的,這個大才子,不知道能幫咱們修好多少戰亂中丟了的古書古籍……那徐固的女兒終於肯配合我們,你們說,該不該讓少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