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相陪在後,徐清圓立在大理寺府衙的公堂中靜候。
此處鴉雀無聲,時而有公職官吏從院中走過,腳步窸窣。
大理寺共有兩位少卿,當徐清圓立在堂中等人時,另一位少卿姓陳,他就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一邊慢悠悠翻著書,一邊時不時瞟徐清圓一眼。
女子翠綠羅衫搭百襇裙,梳著雙環髻,耳下珠粉明月璫悠悠蕩悠。長眉連娟,玉腮若雪。
這位徐娘子,確實是位罕見美人;梁園的案子,坐在這裡的這位陳少卿也已經聽說。他隻是很好奇——她真的是來救晏少卿的?當日大理寺搜查徐固家,分明什麼都搜過了,徐清圓還能藏什麼重要線索?
堂中人不語,少許時間,堂門“吱呀”打開,陽光從外躍入。
徐清圓抬起眼,入眼的是深緋官服,金玉腰帶,山水清遠。
陳少卿合上書,起身笑,打破了男女二人的沉默:“晏少卿來了,我這個陪客的便可以撤了。”
陳少卿走上前,正要拍拍晏傾肩膀,暗示他好好查。晏傾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步,躲開他的手。陳少卿嘖一聲,搖搖頭,回頭探究地再看眼堂中二人,為他們關上了門。
蘭時向晏傾行了一禮後,擔憂地跟著出去了。
堂門關上,觸及晏傾清正眉目,徐清圓放心他並未受刑之時,又略略感覺到緊張。
她無措地立在原地,是晏傾緩緩走上前,聲音一如既往的沉寂和氣:“娘子先入座吧。”
他走過來時,身上攜帶的那股寂寥清霜般的香,再次拂過徐清圓鼻端。
徐清圓輕輕舒口氣,低頭露出一笑。
晏傾示意她坐,又為她看茶。
他表現得雖然彬彬有禮,溫和有度,但其實有些冷淡,像對待陌生女郎一樣,像是不願和她有過舊交情一樣。
徐清圓怔一息,盯著他。
晏傾入座後,仍低垂著眼:“娘子恩情,我銘記於心。娘子當真想好了,願意告訴大理寺你阿爹的線索了?”
——若非她肯來提供這樣重要的線索,他也走不出牢獄。
而他能否脫身牢獄,得看她的線索有多重要。
茶香嫋嫋,水沸如煙。徐清圓坐於晏傾對麵,聞言,很長時間沒說話。
晏傾抬頭,終於看了她一眼。
明媚柔婉的女郎輕蹙娥眉,愁攏煙霞,楚楚之間,讓人心生憐愛,想要為她拂去她眉間輕愁,佑她一生。
晏傾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徐清圓並沒有介意他的沉默淡漠,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良久才遲疑著開口:“我願意告訴郎君一些事,但是大理寺能否提供我一些誠意?比如,大理寺為何認為我阿爹‘疑似叛國’?”
徐清圓斟酌道:“我與我阿爹隱居於雲州,此前從不離開雲州。我阿爹失蹤之後,大理寺立刻介入,說我阿爹疑似叛國,卻又找不出證據。為什麼你們這樣說?”
晏傾沉靜。
他來之前,就已經預感到這種情況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放於桌上,推給徐清圓。他言簡意賅,儘量不說多餘的:“有人向大理寺寫了匿名信,告發你阿爹叛國,要逃出大魏,前往西域諸國。”
這樣的說法,和徐清圓自己的猜測大體不差。
徐清圓打開信,粗粗看了一遍。信的內容簡單,正如晏傾說的那樣,寫信人告發徐固叛國,言之鑿鑿徐固將離開大魏,將一身所學獻於西域諸國。
大魏朝外,西域之中,諸國林立。當年舊朝滅亡,便和諸國中最強大的南蠻國的入侵脫不開乾係。雖然民間猜測大魏朝和南蠻國聯手,才讓前朝南國滅亡。但是大魏朝本身從不承認。
南國滅亡後,前朝許多珍貴文集書籍丟失。大魏朝一直希望徐固這樣有名的大儒能回到朝堂,修勘古籍。因此徐固被告發叛國一事,大魏朝十分重視。
何況徐固在這封告發信之後,確確實實地失蹤了。
徐清圓將信重新放回案上,輕聲細語卻很堅定:“這是誣告,我阿爹絕不可能叛國。”
晏傾不置可否。
徐清圓指著信上字跡:“郎君你看,這字跡筆畫非常工整,一橫一撇都寫得十分認真。這樣的字體,我隻在初初讀書的幼子筆下見過。可見寫信的人,要麼和六歲稚童一樣初初開始學字,要麼……”
晏傾道:“要麼是慣用右手,此信卻故意用左手寫。為了讓人認不出他的字跡。”
徐清圓眼睛輕輕一亮,她最怕大理寺不分青紅皂白一味不信阿爹。此時此刻,她再次從晏傾身上找到了信心,她登時輕快了許多。
她纖白的手指在信紙上輕輕一點:“此人這般行跡,藏頭藏尾,要麼是他的字很有名,怕大理寺的人認出來;要麼他就是外邦人士,本來就不會寫我國的字,不過是剛開始學習罷了。
“鑒於此人誣陷我阿爹叛國,我認為他是外邦人士的可能性更大些。甚至,很有可能,我阿爹的離開,和告密者有不為人知的關係。”
晏傾頷首。
他道:“娘子的判斷,大理寺也知道。徐大儒失蹤後,我們便開始查邊境之地人口進出。但我等無法封鎖邊境,因不久之後,南蠻國要與大魏朝建交,會派使臣前來大魏長安。
“若西域諸國中的最強國南蠻國與大魏建交,雙方都有利可圖。陛下推行此事之際,你阿爹的無故失蹤,會讓我等覺得——”
徐清圓恍然:“有人要搞砸兩國建交的盛事。”
她疑聲問:“會不會是那個太子羨?”
晏傾端著茶盞的手頓了一下,本已要到唇前的茶盞被他重新放回了案上,他手在案木上輕輕敲了一下。
他撩目,又看了她一眼。
徐清圓偏著臉,很認真,日光照出她臉頰上的細小絨毛,珊珊可愛:“西風將軍臨死前,汙蔑郎君是太子羨。如今我阿爹之事,若說是南國想複國,從中作梗,也未可知……”
晏傾不願多說此事:“此事與太子羨無關。”
徐清圓怔一下。
她想問你怎麼知道。
她烏濃漂亮的杏仁眼探究地打量過來,晏傾問:“你想提供的關鍵證據是什麼?”
徐清圓見他不願多與她分析她阿爹的案子,微有失落,卻也理解。大理寺的官員自然不願與疑似有罪的罪女多說案情……但是徐清圓抿嘴,坐得端正些。
她頗為緊張:“我可以將東西給郎君,我的證據必然能助郎君擺脫太子羨的謠言,去辦我阿爹的案子。但是郎君得答應我,若我阿爹的事有進展,郎君要告訴我。”
晏傾一時沒有答複。
徐清圓放低要求:“……隻說能說的話,這樣可以嗎?”
晏傾看她許久,輕聲問:“什麼證據?”
他鬆了口,徐清圓便放下心。她慢慢地從懷中取出一玉匣,輕輕放在案頭,一點點推給晏傾。
晏傾之前見過這玉匣。玉匣有機關,射出的針向四周發散,可以保護玉匣的主人。晏傾一直猜,這是南國女將軍衛清無留給自己女兒的保命手段。
然而如今看……竟然不止如此嗎?
徐清圓輕聲細語:“我沒有將機關打開,郎君可以打開匣子看一看。”
晏傾緩緩打開玉匣,他看到機扣極小,十枚銀針整齊地擺列在匣中,銀光凜冽。
晏傾微蹙眉。
徐清圓將玉匣子取回來,看了晏傾一眼。
晏傾察覺到她這一眼的猶豫,羞澀。
徐清圓低著頭,擺弄自己手中的玉匣子:“郎君之前猜的不錯,卻也不完全對。這玉匣子隻有一個,並非我和我阿爹都有。玉匣子既是我阿娘留給我們的保命手段,也是我阿娘曾經送給我阿爹的定情信物。
“郎君要找的證據,就藏在這裡。”
她手指靈動地在機扣上輕輕扳弄,一方玉匣子就“吱吱呀呀”開始轉動,如同世上精妙的魯班鎖一樣。一個小盒子在徐清圓的巧手下變幻,一塊塊玉石竟然是可以卸下、可以變幻的。
徐清圓唇角噙著一抹笑:“我阿娘說,若是山窮水儘的時候,掰下一塊玉石去賣錢買糧救急,也是可以的。”
最終,在徐清圓巧手下重新塑成的東西,不再是一方玉匣子,而是一塊玉佩一樣的玉石物件。原先玉匣中的機扣、銀針,在新的布局下,組成了幾個字,現於玉石之上——
“吾有至愛,傾之嫁之。”
旁邊雕有一朵芙蓉花。
晏傾猛地抬頭,與徐清圓的目光對上。
她輕聲:“這是我娘傳給我的,是我家中定情信物。我阿娘說,若遇所愛,一定要將玉匣贈之。”
玉石上所雕刻的芙蓉花,玉石上一筆一劃由機扣和銀針共同組成的字,本就代表著一段被掩埋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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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當年輕的衛清無還沒有成為天下知名的女將軍時,當年輕的衛清無也有自己的一段愛戀時,這方玉匣子,初見天日。
衛清無是民間野生野長,因習武天分而入洛邑,混吃混喝。她那時還是草莽出身,還當著女匪頭,渾身都是不管不顧的刺。
她喜歡上了國子監的書生,同時也是名門出身的大姓子弟,徐固。
沒臉沒皮的衛小娘日日追著徐固,轟轟烈烈的告白滿洛邑人都知道。她與他身份從來不相配,可年少的她有無限勇氣,自然覺得如果她喜歡他,他們便應當在一起,與所有的家世門第都沒有關係。
徐固為了躲她,去蜀州任職,她一路追去蜀州,還救了遇到山賊而差點性命不保的文弱書生。
那個時候,衛清無親手給徐固雕刻這方玉匣子,變著花樣、絞儘腦汁讓玉匣子不是普通的物件,讓它既可以護衛他,又代表著不同的意義。
她鄭重其事地將玉匣子送給徐固——
“吾有至愛,傾之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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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茶一點點涼了。
徐清圓微笑:“芙蓉花代表的是蜀州。隻有蜀州的芙蓉花最為盛烈。
“這玉匣子,本來是我阿爹的。我阿娘和阿爹和離後,我爹就把玉匣子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