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怔一下,見她竟沒有跟著風若二人一起走,一直在旁邊看他。
她美目盯著他,擔憂地指指自己的麵頰,暗示晏傾:“郎君臉色不太好,麵頰又有點紅。是不是得了風寒了?”
晏傾靜片刻。
他解釋:“……我身體不太好。”
徐清圓目中愧疚,知道他生病都是她害的。如果不是把屋子讓給她,他也不用睡在這樣的馬廄中。這裡沒有遮風擋雨的地方,晏郎君又這樣清瘦……
她來扶他手臂。
晏傾僵了一下,側頭看她,重複道:“我沒事的,隻是身體底子不好而已。你不必掛心,不關你的事。”
徐清圓低著頭,問:“我這樣靠近你,你會很難受嗎?我並沒有碰到你肌膚。”
晏傾其實不習慣他人離自己這麼近,但是……他心裡輕歎,為了讓她不再自責,他溫和道:“我頭有些暈,多謝娘子扶我。”
徐清圓抬頭望他,眼中光有點兒清亮如雨。雨後初霽,陽光落在她麵上。
晏傾心跳漏一拍,移開目光。
二人便不說話,這樣默然走著。但是在走過灶房,要通過那條小道進入驛站前,徐清圓輕輕扯了扯晏傾的衣袖。
她扯了兩下,他才回過神,低頭看她。
徐清圓很猶豫:“晏郎君,你會讓我留下來嗎?你會讓他們送我回長安嗎?”
晏傾問:“你想如何呢?”
她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晏傾怔住。
徐清圓與他對視片刻,她睫毛閃一下,低下頭小聲:“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字麵上的意思,不,也不是那樣,我隻是想和你……”
她支支吾吾半天,晏傾跟著紅了臉。
他咳嗽一聲,說:“不必解釋,我知道。”
她懊惱地、輕輕地、懨懨地應了一聲。
晏傾低聲:“那便讓你留下,好不好?”
他察覺她抓著他手臂的手用力了一下,隔著衣袍,他都能感覺到她短暫的欣喜。隻是徐清圓的欣喜也很輕很柔,並沒有很大動作。
晏傾目中微軟。
他說:“走吧。”
她認真:“嗯。”
要進入屋廊前,她再次仰頭,問他:“晏郎君,你之前說的,你會保護我,是真的嗎?”
晏傾垂目看她。
他緩緩問:“你希望是真的嗎?”
徐清圓怔片刻,點頭,溫靜柔和。
阿爹失蹤後,她每一次站在懸崖前無路可走的時候,他都會出現救她。她看到他身上飄忽的閃爍的光華,她希望自己也能置身其中,與他離得近一些。
晏傾便笑了笑。
晏傾說:“那便如你所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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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徐清圓的留下,遭到了張文的反對。出行帶女子本就不便,何況是一個嬌滴滴的大家閨秀。他們此次執行公務本就掩人耳目,帶著這麼漂亮的一個女郎,很容易暴露身份。
晏傾與他據理力爭,徐清圓無措。
在這個期間,林斯年回到了長安城。
他麵容肅殺,騎著馬在玄武街疾奔而走時,與一隊出城的官員衛軍擦肩而過。他側過頭,看到那衛隊的為首者,是他認識的韋浮。
韋浮便是與這些武士衛軍同行,縱馬長行,也一貫的斯文溫雅。韋浮同樣看到了入城的林斯年,他側過頭,擦肩時,向這位宰相家的郎君頷首點頭,微笑致意。
林斯年眸子動了一下,想到了韋浮出城的目的:救林雨若,和使臣團談判。
林斯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都從蜀州往返一趟了,韋浮才初初離京。可見韋浮和他爹之間博弈了多久,可見他爹必然許給了韋浮很多好處,才能讓韋浮離京。
林雨若的安全,在他人眼中,如同生意一樣。
但是林斯年又有什麼資格嘲諷韋浮的冷漠?這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林斯年和身後的騎士們在宰相府門前下馬,抬頭看緊閉著的府門。身後的騎士們都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他們正要勸阻林斯年冷靜一下,就見林斯年上前叩了門。
林府大門打開。
林斯年目光幽黑,靜了一息後,抬步走入。
他剛跨入大門,身後的門徐徐關上。剛過影壁,他看到了兩列玄甲衛士,手持棍棒。而大廳前的空地上,林承擺席而坐,悠然喝茶。
林承眼睛抬也不抬:“打。”
於是,衛士們的棍棒全都招呼向林斯年。林斯年壓根不躲避,甫一接觸,就被打趴在地。他手撐著地磚,艱難地跪直,身上的棍棒密集而狠厲。
和上次不一樣,這一次的棍打是一點餘地也不留。
不留餘地的棍打之下,林斯年很快吐了血。他撐不住趴下去,卻又再一次地顫抖著手肘爬起來,重新跪好。
那些跟著林斯年出行蜀州一趟的侍衛們驚呆了,幾人麵色蒼白,想上前,卻聽林斯年啞聲:“都不要過來!我一人的罪,一人承擔!”
林承道一聲:“好。”
林承放下手中茶盞,將放置於案頭的信件展開,淡淡道:“你很厲害,讓晏傾給禦史台去了信,彈劾我不會教子,放任你將一弱女子逼出長安。你一路追殺徐清圓,晏傾說我目無法紀,眼中無君,在天子腳下放浪如此。大理寺本就在查徐固之事,我橫插一手,是否不服大理寺的審判。
“晏傾向陛下奏表,問宰相家郎君此舉,是否得到宰相的授意。若有授意,林公是否要接管大理寺職務,他願讓職;若無授意,你這個紈絝頭子未免太過放肆,連大理寺辦案也要乾涉。可惜你身上無官無職,他彈劾的便是本官。”
林承淡漠:“百官自然知道我是受你連累,陛下也自然相信我的為人。但是身為宰相,身為百官表率,我仍自請關門自省,會整整半年不入朝。你可知道這半年禁閉,朝政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本官會錯過些什麼?
“政局動輒劇變,半年就是不同的世界。雖然如此,卻也無妨,我終於有半年時間,來好好管一管我的兒子了。”
林承道:“子不教,父之過。為父確實對你管教不嚴,才釀成今日之禍。我說朝政你也聽不懂,我便不與你說那些廢話了。”
他側過頭,目光冷淡地看著棍棒下吐血的林斯年。
他眼中神色淡漠,平靜得像看一具死屍:“你劣跡斑斑,不思悔改。我無意過問你到底對徐清圓做了什麼事,才讓一個女子奔逃離京,想來也不是什麼能宣之於口的事。
“是我錯了,我不該尋你,不該將你帶回長安。你已經是泥沼下的廢墟,我對你抱有期待本就錯誤。你是我的兒子,既然是我造成了你的今日,我當糾正這個錯誤。
“林斯年,今日死在這裡,也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眾人皆震,那些站在廊下悄悄看這場刑罰的侍女們茫然,慌張地發現宰相竟然是要將林斯年打死在這裡。
長陵公主緊張地揪著手帕,不知自己該不該幫那個討厭的林斯年求情。她恨林斯年弄丟了她女兒,但是如果若若可以尋回,如果若若平安的話,林斯年似乎罪不至死。
林斯年是林承的唯一兒子,是林承千裡迢迢好不容易找回來的親兒子……便是親生兒子,林承都能這樣舍棄嗎?
林斯年吐血連連,棍棒讓他一次次倒下,他又憑著毅力一次次爬起來。他聽到林承對自己的審判,那漠然無情的語氣宣判了他的罪,直接讓他去死……
對於失望的人,林承毫不猶豫地舍棄。
林斯年眼前發黑,又有紅色血跡彌漫。他知道他不能死在這裡,他回到長安,他就知道自己會麵對什麼。
於是棍棒之下,他一點點向林承爬去。他的身體在地上爬出濃鬱血痕,棍棒沒有停下來,衛士們神色卻都有異。他們看著林斯年爬向林承,看到林斯年染血的手扯住林宰相乾淨的袍袖。
林宰相垂眸,淡漠地看一眼他。
林斯年慘然,啞聲:“爹,我錯了。我再不那樣了。”
林承無動於衷。
林斯年吐掉血,淚水和血水一起淋漓,他用自己淒慘的模樣仰望林承,懇求林承。他知道自己是林承的兒子,父子之間,林承再冷酷無情,也得有那麼一點兒人的感情吧?
林斯年慘聲:“爹,我是做錯了很多事,但、但……這是因為沒有人教過我。我出生後爹就不在了,我娘一個瞎子,她也什麼都教不了我。我沒有讀過書,沒有學過你們的大道理,我從小跟著我娘四處漂泊,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強大起來,能夠保護我娘。
“我從來沒有得到過愛,甚至我從、從愛裡學到的,全是傷害。我不知道怎麼得到我想要的,我從小學會的都是,想得到,就去搶。
“小時候我娘想搶個胡餅給我,彆人不給啊。但是那個胡餅被人扔在地上,沒人要了,我就可以得到。隻有彆人不要了的東西,我才能得到……
“我知道我讓您失望,我現在已經意識到我的荒唐,讓您失望了。但我還有救,我後悔了……我想跟著爹學習,我也想成為爹期待的樣子。
“爹,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爹,你再拉我一把吧。”
惡人有惡人的悲涼,惡人訴苦總是比良善之人的陳情更讓人動容。
一次次,林斯年被打倒在地,他又爬起來。
他滿是血的手在宰相衣袍上流下血痕,他咳嗽著斷斷續續求情。周圍人聽得不忍,棍棒都要打不下去,才終於讓林承低頭,看他一眼。
林承:“你真的知錯了?”
林斯年虛弱又狼狽地點頭,他滿臉血滿臉淚,形象實在糟糕。但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能抓到的機會,這個機會明晰無比,他絕不放過。
終究是父子一場。
林承默然半天,眼中的光不那麼冷硬了。
林承說:“傷好之後,你去軍中吧。若再讓我發現你與徐娘子有何牽扯,再讓我發現你為非作歹,我再不會給你機會。我會直接殺了你,你知道嗎?”
林斯年頹然點頭。
林承喊了人停手,起身離開這裡。林斯年一人倒在血泊中,他翻個身,喘著氣,忍著肋骨斷裂的痛苦,無聲地像個瘋子一樣地笑起來。
沒有一人敢上前扶起他。
日光枯枯,院中無風,血腥味飄蕩。
終是林斯年自己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院落走。他目光越來越陰鷙,神色越來越扭曲,而這一切藏在眼中,藏在腐朽的軀殼下。
向上爬的機會何其艱難,想摧毀林承為之驕傲的一切有多困難。
這個過程,他願意用良知、正義、溫善、誠摯、幡然醒悟等一切美好的品質去交換。
夢中的他做不到,現實中的他便仍要做。他會走過這一生,承受罪惡,萬人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