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來看望一直低燒未退的晏傾時,晏傾仍在屋中與張文、風若二人說徐清圓跟著他們的事。
張文連連搖頭:“晏郎君,你未娶妻,你不知道這世間女子有多麻煩!何況徐娘子一介未婚女郎,跟著我們幾個男人吃住,太多不便。依我說,不如讓大理寺來接她,讓她回長安去。頂多我們多派些人保護她好了。”
風若原本有些無所謂,聽張文說女子很麻煩,他立馬醒悟過來,緊張道:“郎君,我也不同意!我保護你一人就夠了,我沒有手腳多保護一個女子。”
晏傾低斥:“她不用你保護。”
他手撐著額,感覺低燒讓自己腦子如漿糊般。
門外敲門聲響起,徐清圓輕軟溫婉的問候聲,讓屋中聽到聲音的張文和風若再次搖頭。
張文壓低聲音:“少卿,你聽她那聲音……嬌滴滴的。大家閨秀總是這樣,柔弱不堪,吃住皆要精挑細選,衣服非綢緞不穿,發髻一日兩換……隻聽她聲音,我便知道她是那種最難伺候的大家閨秀了。”
晏傾微默,因他根本聽不出徐清圓聲音和旁人聲音的區彆。在他這裡,不同人的說話聲,也就男女的聲音會有區彆。更多的細致處,他被病連累,聽不太分明。
然而徐清圓已經在門外了。
然而晏傾必須讓他們今日同意帶上徐清圓,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磋磨了。
想了想,晏傾讓二人躲在屏風後,他拿起桌案上的兩道折子,出屏風去開門,迎徐清圓進來。
因方才張文說大家閨秀如何麻煩,晏傾開門時,便多望了徐清圓兩眼:
她今日發髻低而偏墜一旁,如花低垂欲拂。發間簪子有三四支,金翠點烏雲,配著耳下流水長線一樣的金色耳璫,便是幾分嫵媚佻巧。
而她衣容是天碧色的羅裙,素色披帛,腰間垂著煙藍色的絲絛衣帶,單薄柔美,托得一把細腰更加纖纖婀娜。
晏傾想,徐清圓必是位絕世佳人。如此簡單妝容衣束,她托著托盤站在他門前,便讓外頭路過的客人頻頻撞柱。
而徐清圓端莊無比地托著托盤,盤中一碗滾燙藥汁。她看到他開了門,便淺淺一笑:“郎君,我幫你熬了藥。你身子今日可有好些?”
為防止更多客人因偷看她而撞柱,晏傾讓開身,讓徐清圓進屋,再關上了門。
徐清圓這幾日幫忙熬藥已經熟練,她跟著他們三個男子在一起,便絞儘腦汁想展現自己的有用,好讓他們同意自己留下。她端著藥粥擺到桌上,見到晏傾隨手放下兩道折子。
徐清圓輕聲細語地勸晏傾喝藥。
晏傾垂下睫毛,道聲謝,接過那碗藥。
張文和風若躲在屏風後,側耳聽到徐清圓勸晏傾:“郎君,你的風寒連續幾日好不了,也許是因為你太累了。郎君可以休息幾日,養好身體再說。”
晏傾回答:“公務繁忙,積壓案牘數日,線索反複又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清圓眼波輕輕晃了下,看眼晏傾放於桌上的折子。她蹙起眉,斟酌字句。
卻見垂眼喝藥的晏傾睫毛顫了顫,他似乎很隨意地開口:“這兩道折子,便是我出長安、落身於此的原因,娘子既然打算與我等攜手,不知對這兩道折子有何想法?”
屏風後的張文嗤之以鼻,心想晏少卿托大,一個弱女子就算再識文斷字,能看得懂朝政公文?
而徐清圓猶豫一下後,大方地拿過了折子:“我幫郎君看一看,若有淺見,郎君不要笑話我。”
她拿起的兩道公文,確實是晏傾出長安的原因——一道公文寫的是戶部驗查蜀州賦稅,與往年無異;一道公文是上個月兵部奏表,蜀州有軍人謀反殺害平民,叛亂已平。
徐清圓沉思片刻。
她問晏傾:“郎君,可有說蜀州軍人因何緣故要殺害平民?”
晏傾垂著眼,慢慢喝那碗苦藥:“不知。”
徐清圓再問:“郎君專門拿著這道賦稅折子,可是因為蜀州的賦稅無異,本就是‘有異’?蜀州今年不應該能交上這麼多稅嗎?”
在梁園案和林斯年協同雲延發難的兩件事中,晏傾早已見識她的聰慧。如今她問出這樣的問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卻仍讓他抬眸,微微望了她一眼。
因這兩道折子擺於一起,張文便看不出有何關聯,不知有何不對的,需要經人提醒。
晏傾不答,隻問:“娘子但說無妨。”
徐清圓並不知道蜀州今年收成不好的事,她的想法便會有其他角度。
徐清圓踟躕半晌,慢慢說道:“蜀州上月發生兵變,上月又賦稅征收及時,論理來說,蜀州不應該有這麼多錢交稅。發生了兵變,蜀州大都督和他們的刺史便會聯手處理此事,因為兵變涉及到了平民,刺史便應當補償在兵變中無辜受牽累的平民。
“如此一來,蜀州會開支極大。開支極大的同月,便收好所有賦稅,一文不差,蜀州這般富裕嗎?也許是我孤陋寡聞,我向來聽說官員們嫌棄蜀州,不願來蜀州任職,甚至很多官員,將任職蜀州看作是‘流放’;若是蜀州當真富裕至此,朝廷大官們也不應當這般態度吧?
“郎君,這個錢,不太對。”
晏傾側過臉,看向屏風。他見屏風後的兩個人身子完全貼上來,恨不得衝出來追問。
晏傾目光更溫,鼓勵地看向徐清圓,提供給她一條訊息:“在陛下和林相進入長安前,兩人先後在蜀州當官。兩人從蜀州發兵,兩人本家都在蜀州。開國後,兩家本家才移去長安。”
徐清圓沉思。
她突然想到什麼,看眼晏傾。
晏傾溫和看她:“但說無妨。”
徐清圓說:“我是想到一些事,不知是否與蜀州如今情況有關……我是想到,前朝皇帝和如今陛下,想法不謀而合。”
晏傾怔一下。
徐清圓:“我聽我爹說,前朝時,世家腐爛,卻又權勢很大,朝中很多重要官位被沒有本事的世家子弟把持,致使朝政推行很慢。在那種情況下,南國最後一任皇帝想出了法子,開創了科舉,要讓天下所有人一起參與考試,才肯授官。科考的一開始,本就是為了限製世家權勢膨脹。
“與此同時,南國最後一任皇帝力排眾議,將一國都城從洛陽遷至長安,也是為了擺脫世家鉗製。因關東世家強盛,如洛陽韋氏這樣的大世家對一國之事任意點評,政舉難推。為了擺脫關東世家的控製,南國必須遷都長安。
“而我朝開國後,陛下和林相將本家從蜀州遷至長安,某一方而看,也是為了‘折騰’世家。正是在科舉和遷都雙重牽製下,世家子弟意識到時局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們才開始奮進。
“林相重整世家之心,在此終於開始收到成效。從此方而看,南國亡國前的皇帝與大魏開國後的皇帝,其實想法都是一樣的。”
晏傾放下藥碗,望著徐清圓不語。
而屏風後的張文則屏住了呼吸:科舉是為了牽製世家,他知道;但是遷都也是為了牽製世家,他才知道。
他與朝中大多大臣都以為,遷都是前朝太子羨不喜洛邑,喜歡長安風水……
但這些,和如今蜀州的情況,又有什麼關係呢?
徐清圓接下來的話,解答了張文這個疑問:“世家在重振的階段,必然和官員發生交集,或衝突或合作。何況現在當官的,大部分都是出身世家。蜀州發生兵變這麼大的事,可以平穩過度而讓長安中樞很難察覺,蜀州此地的世家也許和官員互利很多。不然難以解釋那麼多的錢,為什麼能拿出來……除了世家,很難有其他可能吧?”
晏傾說:“其他可能也不是沒有。比如,蜀州這裡,最近發了一筆大財。這個大財足以他們應對今年的賦稅。”
徐清圓蹙眉:“如此更不對了。我從未見過有官員自掏腰包,為本地平稅的時候。官員們不是隻會哭窮嗎?蜀州這麼大方地交齊賦稅,也許是怕中樞發覺意外而查他們。他們寧可自討腰包,也不敢引起中樞注意,怕中樞派巡察官入蜀。”
徐清圓美目流波,望向晏傾時,又抿唇一笑:“但是他們的小心恰恰害了他們。他們補齊賦稅的多此一舉,反而讓晏郎君懷疑他們背地裡在做什麼。”
晏傾垂下眼,側臉躲開她帶著讚賞的眼波。
“啪啪啪”的掌聲從屏風後響起,徐清圓被嚇一跳,警惕後退。晏傾站起來,輕聲:“沒事,彆怕。”
徐清圓躲到他身後,看到屏風後的張文和風若走了出來。風若倒還好,張文則讚歎不止:“徐娘子真是太厲害了,徐娘子有這種大才,真讓我慚愧……我看不分明、需要晏少卿解釋的事,徐娘子一眼能看出。
“這種才能,想來比之前朝的女相,也不差什麼了!”
徐清圓羞窘地躲在晏傾身後,無措一陣後伏身,小聲說不敢當。
張文激動萬分,還要上來與徐清圓攀談。徐清圓往後躲得更厲害,晏傾擋在中間,咳嗽一聲,製止張文的過於激動。
晏傾彬彬有禮:“如此,徐娘子跟著我們,應當無妨吧?”
張文連忙說:“我若早知道徐娘子這般聰慧,我便不會阻攔了……徐娘子這樣,於我們助益極大。”
他自嘲:“恐怕徐娘子能提供的訊息,要比老夫看到的多得多。這一趟公差,倒是老夫多餘了。”
晏傾說:“張主簿言重了。”
風若在旁掏掏耳朵,插嘴:“我沒有其他問題,我隻有一個問題——我是不是還得專門跟著她,保護她啊?”
晏傾看眼徐清圓。
徐清圓眨眨眼睛,此時已經明白晏傾讓她看折子的目的,就是為了折服這二人。她有什麼好說的呢?她全聽晏郎君安排。
晏傾便垂下眼:“你不必特意跟著她。她……跟著我。”
風若茫然:“啊?你保護她啊?你武功不怎麼樣啊……”
晏傾臉隻是紅了一下,而徐清圓不悅:“風郎君,你怎能這麼說?風郎君武功高強,這世間大部分人在你眼中皆是不夠看的。但我跟著晏郎君,自是安全的。”
風若茫然,轉頭看張文:我說什麼了?我實話實話罷了。
張文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如此,我們幾人身份得重新編一下了。我比你們年長幾歲,出門在外,我扮一個父親,風侍衛仍是做侍衛。徐娘子,在你來之前,晏郎君是扮作我兒子的。而你想扮什麼呢?”
不等徐清圓說話,他將徐清圓上下打量一番,說:“不如充作我兒媳?”
徐清圓在張文的目光下,臉一下子燒紅。
她腮畔滾燙,不知所措。而她又怕他們嫌棄她,便紅著臉:“我可以的……”
晏傾開口:“不必如此。徐娘子是未婚女郎,如此甚為不妥。”
徐清圓怔忡,抬頭看他側臉。
他對張文說話,也看了徐清圓一眼:“我與徐娘子扮作兄妹便是。”
張文皺皺眉,本想說兄妹沒有夫妻方便,但是他看晏傾向他輕輕搖了下頭,便閉嘴了。
而晏傾轉身而朝徐清圓:“煩請娘子演我妹妹了。”
徐清圓抿唇,她本想說自己可以扮演妻子,自己不怕被唐突;但是晏傾如此重視她的名聲……她隻好乖巧點頭。
他道:“我跟著張主簿的姓,與他一樣姓張。你既做我妹妹,自當跟著我一起。娘子從此得改口,不能叫我‘晏郎君’了。”
徐清圓疑惑:“那郎君的新名字叫什麼?”
晏傾猶豫一下。
他睫毛低垂,遮住眼底情緒,輕聲:“清雨。”
徐清圓一怔。
她忍著羞澀,在幾人而前做出大方模樣,雖然如此,還是結巴了一下:“那我、我……郎君們叫我‘露珠’便是。”
她向晏傾小聲解釋:“我小名就叫‘露珠兒’。”
晏傾忍不住抬目看她一眼,微微笑。
他低聲:“我知道你叫‘露珠兒’。”
徐清圓這時候想到了積善寺失火那夜,她聽到了晏傾喊她“露珠兒”。隻有那麼一次,那是晏傾這樣守禮的人少數的失態。